贵极人臣 第173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满都海福晋却艰难地摇摇头,她露出奇异的笑容:“别,她说得是真话。吃人,很难受吧。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你会发疯,你一定会疯。”

  月池做了一个屏退的手势,可没有一个人听从她的命令。她见状俯身到满都海福晋耳畔:“看在儿子的份上,福晋,你应该不会这么让我下不了台吧。”

  满都海福晋恶狠狠地盯着她,她只动了动手指,人就鱼贯而出。月池望着他们的背影,幽幽道:“您可真是厉害。”

  满都海福晋冷笑一声:“你也可以变得和我一样厉害,但,就不知道你是先变强,还是先崩溃。”

  月池默了默,她坐在她的床畔,漫无目的地盯着某处发呆:“我曾经真的无比厌恶这个世界。我在刚到这里的一两年时,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总想睡过去,觉得下一次醒来时,我就会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但每一次醒来,我都是在厨房里的干草上。我以为离开脚链会好,可后来发现……”

  她摊了摊手,对着满都海福晋自嘲道:“原来在这整个天地间,枷锁是无处不在。”

  满都海福晋不由打断她:“……你是来找我谈心的?”

  月池莞尔一笑:“对。我必须找人说说话。别这么看着我,掌握我的弱点,不是更有利于你的布局吗?”

  满都海福晋道:“可我担心听完之后,就是没命之时。”

  月池叹道:“你连我最大的秘密都知晓,还担心什么?大哈敦,天下虽然大,可懂我最深之人,却只有你。”

  满都海福晋嘴角一翘:“为什么?”

  月池道:“因为我们在一些方面,的确很相似。海外有一位马先生,他将人的需求分为五等,由下至上分别是:对衣食的追求,对平安的追求,对友谊的追求,对尊重的追求和对自我实现的追求。【1】而我在此世,这一切一切的需求,在我先前看来,都无法达到过去的标准。我在那儿有数不尽的华服美食,出入平安、不必卑躬屈膝,可以自由实现我的人生理想……我太厌世了,厌世到无数次想去死,可我同时又为不甘心所左右,我开始找支撑点。然后,我就像你一样,决定自我牺牲。”

  满都海福晋一愣,她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你觉得,我的作为都为了自己?”

  月池挑挑眉:“难道不是吗?活着太累了,我们得有情感才能坚持下去。那些衣食、平安之求,只是寻常人以为的人之欲望所在。可他们都忽视了人性的无常。对有些人来说,为一个宏大目标而自我牺牲时的那种满足,足以压倒一切,一切欲望和感情在它面前都要甘拜下风。想想看,一个凡人,摒弃一切软弱,不惜牺牲所有,只为了拯救苍生,当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濒死的那一瞬间,他会感觉,他的功绩已镌刻于青史之上,他的伟大已经堪比神明。这种人格实现的极致,永垂不朽的滋味,又有谁能够拒绝呢?我和你都不能拒绝,所以,我们都走上了这条路。这条通过伤害自己,来获得满足的路。而死亡就是满足的最高点。”

  满都海福晋的眼中一片冰冷:“你有时很糊涂,可有时,却又看得太毒辣。”

  月池一哂,她道:“可在今日,我却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满都海福晋奇道:“为什么?”

  月池垂眸道:“这里的一切,的的确确都比不上前世,但唯有一点例外。爱我的人,给予我的爱,都是无尽的。他们给我的爱,都是无尽的……”

  满都海福晋一震,她先前就为月池口中的话语所惊奇,但像她这般有城府之人,没有直接贸然追问,反而是不动声色,希望能趁月池心神动荡,获取更多讯息,可听到此处时,她却忍不住变了脸色:“前世?你是有宿慧的人?”

  满都海福晋也被丹巴增措蒙过许久,听过一些佛教经义。宿慧正是佛学用语,意指从前世而来的智慧。

  月池笑着点头:“勉强算是。”

  满都海福晋眉心一跳,问道:“那么,你前世又是什么人呢?”

  她想到了自由实现理想一语:“你是男人,所以才女扮男装?”

  月池正色道:“我当然是女人。我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来自未来,我来自……五百年后。”

  满都海福晋浑身一震,她犹疑地看向月池:“你已经疯了?”

  月池哑然失笑:“在五百年后,女子也可以读书,可以自由上街行走,可以上堂执政,可以下海经商。各行各业都有无数杰出的女子……男女平等,一夫一妻,男人能做的一切事,我们都能做。我们再也不用依附别人了,我们不用靠婚姻来维系权力,也不用裹着胸扮成假男人,我们生而独立、自由……”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过去,将二十一世纪的一切,都一点一滴地说出来。满都海福晋的眼神渐渐又怀疑转为迷蒙,她的声音轻得如梦一般:“真有这样的地方吗?”

  月池道:“当然有,我从那里来,而我们迟早会到那里去。”

  听闻此话,这位女中豪杰长叹一声,她看向自己干枯瘦削的手指:“可是我,却等不到那一天了。五百年真的……太久了。”

  月池长睫微动,她拿出找慧因要的药包,这里头是闹羊花、川乌、草乌等制成的粉末,轻轻吹到了满都海福晋的脸上。满都海福晋一窒,她想要屏住呼吸,可一切都晚了。月池伏在她的身上,按住了她的嘴。她轻声道:“别害怕,这是麻醉药,你只会睡一觉。我亲自送你去那里,而我也会让那一天,快一点来。”

  既然再也回不去,我就让它快一点来。

第289章 偶缘犹未忘多情

  言说万岁不幸中道崩殂,命本王即刻起兵。

  七月初五的这天晚上, 察哈尔草原上紧急搭建的长棚里,早已摆满了酒筵,四处皆是悬红挂绿, 喜气洋洋。鞑靼的大小领主, 汉人的官吏将领,坐得满满当当, 不住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和浓郁的烤肉味。

  黄昏时分,数十串百子鞭炮齐齐点燃。鞭炮声后,鼓乐齐鸣,放眼望去, 皆是一片灯火辉煌。月池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京都, 而非这荒凉的草原。张彩一身大红吉服,手持酒盏,周旋在满帐的宾客之中,端得是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他喝得面色通红,摇摇欲坠,才被众人拥着送入洞房之中。

  刘瑾在一旁笑道:“可真是高兴坏了。”朱厚照没有说话。

  盛极的繁华过后, 留下的就是寂寥。宴会散去后,朱厚照和月池不约而同地起身。皇上跨上了一匹神俊的白马, 在夜幕中一骑绝尘,只留下了一句:“谁都不准跟来。”

  月池充耳不闻,她亦上马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就像风一样, 很快就融入到茫茫之中, 徒留一众人愣在原地, 既不敢直接撵上去,又不敢就此撒手不管。

  笙歌与灯火渐渐远去,晚风拂过月池的脸颊,她借着星光在草丛中穿梭,却眼睁睁看着前头的人越走越远。她扬起了鞭子,却又慢慢放下。思忖片刻后,她索性勒住缰绳,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夏日的草长得有她的腰那么高。她牵着马儿,慢慢拨开草丛向前走去。她记得湖就在这个方向。空气里满是草叶的气息,夜风送来一阵阵虫鸣。随着她手的拨动,流萤被惊起,散落如碎星。忽然之间,月池屏住了呼吸,漫天星斗溶入湖水中,如幻如梦。她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放开缰绳任由马儿自在奔跑。

  不出她所料,还不到两炷香的时间,急促的马蹄声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他是怎么跑出去的,现在就怎么跑回来。她听见他在大叫她的名字:“李越!李越!你在哪儿!”

  月池没有应声,她仍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她就这么静静听着,听着他策马把这附近跑了遍,听着他的声音嘶哑变调,越来越急切。直到他终于心急如焚,要回去叫人时,她从草中站起来,闲适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道:“我在这儿!”

  朱厚照乍闻她的声音,先是如获至宝,可当他下马发觉她所在的位置时,却是面色一变。他突然止步在她的近前,咬牙问道:“你一直都在这儿?”

  月池不答反问:“下次还跑吗?”

  此话一出,朱厚照已是面色铁青,月池轻笑一声:“你觉得你跑有用吗?”

  这不是第一次朱厚照在她面前处于下风。事实上,在他们朝夕相伴的这些年中,她大多数时候,都扮演着年长成熟的角色,引导着他、照顾着他。朱厚照也早就习惯依赖于她,向她倾诉。可这次见面后,朱厚照却发觉,有一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同于张彩、嘎鲁。张彩因利而来,因情而留。嘎鲁因孽而生,因孽而死。这两个掠过李越生命之河的男人,到了最后,皆为情所左右。可朱厚照不一样,他还在孩提时代时,就已然学会用理智来主导一切。皇权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刻进了他的血脉中。在统治面前,即便是亲生母亲,也无法动摇他的意志,可如今,李越却一次次打破了他的底线。

  她用死推着他到了鞑靼,用死推着他留下那个孽种,用死推着他赋予她更多权力。而他只能不断退步,他不会因这付出而觉无怨无悔,反而在回过神后,觉得无比恼火。而张彩的下场,也让他有了兔死狐悲之感。她就像一个高利贷商人,只愿给予一点微末情意,却要他百倍千倍,倾家荡产来还。

  朱厚照喃喃道:“这不公平。你不能这样对我。”

  月池几乎是一个对视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道:“我不会总这样对您。再说了,您是天子,只要您不愿意,没人逼得了您。我们只是在商量,商量达成一致。”

  朱厚照的目光凝注着她:“……这还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认命似地承认:“我把凡人的一切,都给了你。我要你像我待你一样待我。”

  月池的目光闪动,她道:“臣一直待万岁如腹心。”

  朱厚照忽得笑出来:“李越,这恐怕是你说得最拙劣的一个谎话了,不,是笑话。朕问你,如果朕和你的两个女人……”

  他说得一半突然改口,阴恻恻道:“朕要是和你的三个女人,一个儿子,一个男人,还有你的师父、至交,还有那条狗,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这是一个在现代已经被问烂了的问题。月池有些想笑,可他的神态却让她半点笑不出来。帐中对峙时的担忧又一次在心头浮现。而这次,她已经没办法去应对。

  朱厚照扯了扯嘴角:“什么时候你第一个救我,什么时候你就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圣人李越,这次你又会怎么选?”

  他问出这个问题后,却没有步步紧逼,而是当即撂开,跃跃欲试要去湖里抓鱼。月池望着他的背影,此刻终于真正明白张彩为何不顾一切要来劝阻她,为何要牺牲自己留在鞑靼。她已经掌控不了他了,她在蜕变,可他也在成长。

  月池心头一堵,她忍不住问道:“您现下还有闲心玩这个?”

  朱厚照已经脱了靴子,准备下湖了,他闻言回头道:“朕怎么没闲心,选不出来的又不是朕。没有心的人,也不是朕。”

  月池冷笑一声:“您是有心,就是心大得可以。家里乱成那样,您还坐得住吗?”

  朱厚照一震,他问道:“你从哪儿探得消息?是刘瑾?”

  月池一凛:“这何须去探。如不是局势不容乐观,您岂会顺水推舟留下张彩。”她的儿子再加上她的心腹,鞑靼日后姓朱,还是姓李都难说。只有火烧眉毛,必须要尽快安定,他才会走这一步险棋。

  月池问道:“是军费征收,起义太多?”

  朱厚照摇摇头,他道:“比那还要糟得多。朕本来打算回程时再告诉你,没想到,你又猜到了,是宁王反了。”

  月池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她问道:“我师父呢,他离开南昌没有?”

  朱厚照叹了口气,他道:“阿越,你先别急……”

  一语未尽,月池已然转过了身,她道:“走,明天就开拔。”

  她已经没了下属,没了战友,不能再没了师父了。

  时间拉回到一个多月前,唐伯虎和沈九娘在商议过后,决心去向江西的大员禀报请求庇佑。

  唐伯虎叹道:“九娘,我想过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宁王无论如何不会放人。找什么理由,只怕都不管用,倒不如釜底抽薪。江西巡抚孙燧是个正直之人,或可里应外合。”

  唐伯虎这般说,当然不会是空口之言。宁王爷是早就“胸怀大志”,所以一直在想尽办法通过各种途径弄钱,一是向百姓岁征禄米,二是想方设法从官费中掏钱。宁王有一年就提出,想将王府内的屋顶全部换成琉璃瓦,需耗两万白银,全部要从官家走账。这种贪婪之举,遭到了江西巡抚孙燧的强烈反对,他一方面多次请宁王俭省,另一方面在奏疏上写道:“毋涉叔段京鄙之求。”

  叔段是春秋时郑国国君郑庄公的弟弟。郑庄公出生时难产,所以不为其母武姜所喜。武姜宠爱幼子,厌恶长子,所以将叔段惯得无法无天,横行霸道。而郑庄公却对母亲和弟弟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叔段的野心因此日益膨胀,最后发展为起兵谋反。

  孙燧在奏疏中用春秋之典,既是劝皇上不要学庄公之举,纵宗室行凶,更是在暗示宁王和叔段一样有不臣之心。朱厚照早在盐税时,就对宗室大为不满,这次更是逮住了机会,好好申斥了一番宁王。宁王因此怀恨在心,更是将孙燧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唐伯虎在知悉此事后,深觉孙燧可靠。而九娘在踟蹰许久后,也赞同了丈夫的看法。女儿月眉才五岁大,要一家人都偷溜,难度实在太大了。反正宁王至今还不知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阴谋,倒不如和孙燧一起来个攻其不备。

  孙燧得知情报后,大惊失色。他早就觉得宁王不安分,因此根本就没有怀疑。他当即向朝廷上奏,向武将求援。然而,唐伯虎和孙燧都没想到的是,这份奏疏居然在半路上被人拦截了下来,而孙燧所求援的武将,因为收受了贿赂,转头就把他卖了。

  宁王吓出了一身白毛汗,也至此下定了要谋反的决心:“消息已经走漏,这个混账,绝不能留了。”

  他借自己的生日,召集了南昌的大小官员。亲王是本地的地头蛇,他做寿,谁敢不来。孙燧见朝廷久无消息,援兵久久不至,便知这宴无好宴。他对唐伯虎道:“伯虎,鸿门宴已摆下,愚兄不得不赴。大事唯有交托于你。我这就让舍弟为你乔装改扮,将你送出南昌。”

  唐伯虎大惊:“孙兄,这……那我的家人……”

  孙燧肃容道:“家国大义在上,岂可耽于私情。一旦宁王起兵成功,因此而破家的又岂止你我。”

  唐伯虎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却只得哀叹一声从命。雕梁画栋的宁王府此刻已然是宾客云集。孙燧同镇巡三司的其他官员一道,在殿前谢酒行礼。三拜过后,宁王就着礼服,走到了前台前。他朗声道:“诸位且慢,本王有要事相告。本王日前收到了两宫老娘娘的密旨,言说万岁不幸中道崩殂,命本王即刻起兵,入京安定大局。你等知义否?”

第290章 平分秋色一轮满

  为什么我一定要和他玩这种爱情游戏呢?

  果然是图穷匕见。然而, 众人一听圣上驾崩,还是都不由头皮一紧,一片哗然。太宗皇帝五征漠北, 最后非但未能斩草除根, 自己还病逝于榆木川。而英宗皇帝的惨剧,就更不消说了, 差点断送了大明江山。如今去亲征的,可是刚加冠的正德皇帝,有很多大臣都认为,这是去找死。所以,宁王虽然空口无凭, 可却仍戳中了他们心中的隐忧,让他们心神动荡。

  孙燧见状忙道:“宁王, 既有密旨,何不拿出来,大家一块参看。”

  宁王见他张口,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既然敢说此话,岂会没有准备,当即命手下取出所谓密旨来。但让他万万没想到是,孙燧一把将密旨拿在手中, 只看了一眼,竟然当即就动手扯成两段。

  宁王既惊且怒:“你干什么!”

  孙燧朗声道:“这是伪造之物。宁王, 你大胆!”

  他厉声一喝,四下皆寂,浮动的人心, 因此定了下来。几十双或警惕或畏惧的眼睛, 死死盯着上方。宁王被这如有实质的目光看得一窒。他已是怒极, 却强忍着不能发作,他转而看向副使许逵,问道:“许副使,你怎么说?”

  此刻,庭内沉重紧张的气氛已达到顶点。众人又不由自主去盯着许逵。许逵与孙燧对视了一眼,亦硬声道:“下官只有一点赤心在此,其余无话可说。”

  “好,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宁王怒叱,突然发难,“还不快来人,杀这不知大义的官,以定民志!”

  一语未尽,两厢的人马就像黑潮一样涌出,当即将孙燧、许逵拿下。其他官吏见状神色大变,亦有人问道:“王爷,你岂可擅自处决朝廷命官,王法何在?”

  宁王冷哼一声,他道:“从今日起,本王便是王法。”

  他将所有不依附于他的官员,全部押至惠民门处斩。而此时的唐伯虎,已随孙燧的弟弟和亲信,连夜逃出了南昌城外。孙家人道:“宁王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一起上路,目标太大,倒不如化整为零,分拨赶往应天府。”

  众人一口应下,唯有唐伯虎忧心忡忡,不肯言语。孙家人见状劝道:“国难当前,您就别老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唐伯虎正色道:“血脉亲情,乃是天性,岂能轻易割舍。我不是不愿去求援,而是去应天府太慢了,只怕救不出我的妻儿。”

  孙家人叹道:“我们又何尝不想就近求援,可谁知道,求得是人还是鬼啊。要不是这些人走漏消息,我们老爷也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