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 第59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崔守真看着榻上的三岁孩童,将他手中的布娃娃往他怀中塞紧些,轻轻俯拍,慢慢合上了眼。

  *

  这晚宫宴,女眷之中,不在昭阳宫参宴的除了崔守真伪装的姜氏,还有萧无忧。

  若说姜氏乃外命妇,加之各种原因不受关注,那么萧无忧便是怎么都受关注的那个。

  她的位置在左例宗亲第一位,一目了然。

  半个时辰前,温孤仪甫一入昭阳殿便看到了,女子青丝堆云盘珠翠,宫装罗裳纱如雪,玉色妍姿,尤胜洛水神女。

  只是群臣下跪行礼,他走近扶她起身的一瞬,咫尺之间,才看清她眼中倦色,和面上厚重的脂粉。

  纵是国礼盛宴,她的妆容都不曾这般浓丽过。

  再看一眼她眉宇与双瞳,温孤仪便能想象她洗去脂粉后那张憔悴容颜。

  这几日他翻过她请平安脉的脉案,上头记载,少食欲,偶目眩,沾暑热之故,待追诊之。

  “寻常宴会罢了,若觉得累且回去歇着。”温孤仪在她身前停了一刻。

  想见她吗?

  自然是想的。

  但温孤仪回想先前一阵,若非自己步步紧逼,或许他们之间不止于此,眼下还是忍耐为好。

  “无妨,左右今日出宫往来一趟,有些乏了。孤略座座,再回不迟。”萧无忧下意识退开半步,相比在这处见面,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看着,总好过他去长生殿二人私下相处。

  温孤仪点了点头,也未多话,转身入席。

  然萧无忧撑在此处,疲累倒还好说,只是未几便上下眼皮打架,困意袭人。她揉了两下太阳穴,端来一旁的青梅酿醒神。

  半盏入喉,酸甜生津的滋味在舌尖弥散,冰镇回甘的触感熨过肺腑,萧无忧顿觉胸口胃里都舒坦了些,遂持着金箸用了两口茄汁松鼠鱼,片刻又将剩下的青梅酿用了。

  还欲再饮,转头向琥珀要,琳琅却止住了,道是“已经入秋,贪凉不得。”只拣了一道她平素喜欢的蟹黄虾饺放在她面前。

  萧无忧蹙眉推过,指了指稍远处的鱼。

  琳琅同琥珀对笑了一眼,一人捧来,一人喂她。

  温孤仪从正座看过来,嘴角便扬起弧度。好多年前,他的小公主便是这幅娇嗔模样。她原该一生受万千荣宠,壮丽华盛;却因他一己私念,半生流离萧索,客死异乡。

  待他再次借受臣子敬酒举杯饮酒看她时,小姑娘似是真的累了,已经不再进膳,只以手支额揉着太阳穴。

  他静看她,片刻吩咐内侍监前往传话,让她回去歇下。

  小公主起身福礼,抬眸的一瞬,面上似挂着一点真实的笑意。

  温孤仪便也跟着笑。

  “妾看衡儿观歌舞正兴,不若让他留下吧。”这一晚,温孤仪看萧无忧,郑盈尺便看温孤仪。

  自七夕宫宴至今,哪怕是初九日,温孤仪都不曾再踏入过飞霜殿。

  郑盈尺心里明白,温孤仪恼她给堂妹出了那样的主意。

  而同样中了“百媚生”,裴湛却比他幸运,躲过一劫。

  他,甚至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回,根本不是简单的恼怒。

  她能感受到他如指尖流沙,在她掌心一点点失去。即便她从来也不曾真正握住他,但是至少以往一缕影子,一抹气息,一匹布帛,她是可以拥有的。

  眼下,什么都要没有了。

  “小公子贯是喜欢吃娘娘做的玉露团,小天酥,今个也备下了。”侍女阿华帮衬道。

  郑盈尺识趣地拦下侍女,嗔她不识规矩,只笑道,“陛下,妾观长公主也乏了,不若让她好生歇着。衡儿若留下,一会妾亲自给送回去。”

  温孤仪并未言语,看向已经起身的萧无忧。

  她牵着衡儿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弯腰自顾自给他擦了擦嘴角残渍,似同他低语了两句,孩子乖顺点点头。

  “多谢郑娴妃好意。”衡儿拱手道,“但此刻已是晚宴,天色不早,小姑母身子不爽,我便陪她一同回去歇息。”

  “难得你有这般孝心。去吧!”温孤仪看出萧无忧的意思,便都紧着她。

  郑盈尺还欲说什么,张了张口到底未敢再多言。

  萧无忧对温孤仪于她的这点不勉强还算满意,只是转身扫过郑盈尺时不由想起姜氏的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隔着人群灯火,萧无忧如鹤而立,身姿挺拔,容色庄冷,目光居高临下滑落。

  郑盈尺不经意对上,只一瞥就让她没来由心生畏惧。

  恍惚中,她竟觉得看到了当年的永安公主。

  “陛、陛下……”她循着那道远去的倩影,扭头冲着温孤仪愣愣道,“她,那人……”

  温孤仪目光闲闲扫来,无声问“何事”。

  郑盈尺想起嘉和二十四年的六月初九她下药一事,观面前人,再回想死在战场上永远不再回来的人,半晌咬着唇口挤出个寡淡又虚无的笑,“今夜中秋佳节,妾祝陛下江山永固,事事……如意。”

  最后两字说得极轻,本来她是想说“圆满”的。

  但他,本该有机会圆满的一生,现出的第一道裂缝便是因她而起。

  然即便改了“如意”,他含笑看向她的眸光,依旧如冰冷厉,唯有这两字在他唇齿间回音。

  他轻声念,仰头饮尽杯中酒。

  留她一个淡漠背影。

  *

  萧无忧确实累了,回殿沐浴安置。

  琥珀和琳琅给她宽衣时,将她腰间环佩璎珞,绣囊荷包一一解下放好。见到那个绣囊,萧无忧原本晕晕乎乎的精神勉强又聚起来,目光盯在上头。

  “姑娘,您可是想裴将军了?奴婢给您把信拿出来。”琳琅见萧无忧模样,手脚麻利的拣过绣囊,拿出信件奉给她。

  萧无忧接了,然目光却还落在上头。

  “公主?”琥珀轻唤了她一声。

  萧无忧回神笑了笑,低眉看过叠好的信件,并没有展开。

  这一刻她想的并不是裴湛,而是姜氏。

  她对姜氏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可是细想又实在想不出是何感觉。直到了今日,姜氏伏在她膝头哭泣,原该感同身受她的痛楚,但萧无忧莫名觉得不适。

  卢七与卢溯兄妹感情再好,佩戴兄长的遗物睹物思人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佩戴的是兄长和阿嫂的定情之物,总是不妥。即便姜氏所言这是情感的传递,是寓意她和裴湛之情如她与卢溯……

  或许她终究不是卢七之故,这物配在身上,她始终感觉别扭。

  更甚至,许是因为出于对卢七的怜悯,即便姜氏句句所言皆为大义,无有不是。但却无人问过卢七意愿,小姑娘被反复裹挟前行,半点没有自由亦或者说话的权利。

  遥想十年前和亲突厥,萧无忧反而更能与之共情。

  “把信搁在里头,然后将绣囊寻个锦盒放好。”萧无忧起身往净室走去。

  琳琅愣了愣,“姑娘不是说,日日佩戴不离身的吗?”

  “听公主话,许是颜色旧了,不好配衣裳。”琥珀低声道,“要是陆少夫人来了,再戴不迟。”

  琳琅会意,搁好不提。

  *

  接下来数日,萧无忧目眩感有所好转,胃口也好了些,只是有些嗜睡,最重要的是迟迟未来的月事也还是没来。

  她饮着青梅酿,思忖要不要召太医把一把脉。

  思来想去,又到了请平安脉的日子。

  她到底没有找理由推拒,只是退了宫人,如常让太医诊脉。

  这日望闻问切中的切脉,时辰占得格外长。

  甚至在第二次切脉后,太医颤巍巍提出传妇科圣手其他的太医一同把脉。

  萧无忧摆摆手,只将人招至近身处,开门见山道,“孤可是有孕了?”

  太医抹了抹额上汗珠,“回殿下,两月不到,还……不能十分确定。”

  “那你能确定几分?”

  “五六分确定……”

  萧无忧笑了笑,“李张太医白干了这么十余年!”

  “七、七八分确定。”

  太医噗通跪下,毕竟对面是个未出阁的女郎,还是公主之尊,若这事传出……

  “今日脉案如下记,前症缓减,微恙渐愈,然宫体阴寒月事久不至,可继续调理之。”萧无忧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听到没?”

  “殿下按脉,陛下隔两日总会翻阅,臣这般记载乃欺君之罪,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欺君乃死罪。”萧无忧颔首。

  “望殿下|体恤。”太医频???频叩头。

  “此处你我二人,四目不传六耳,你且按本宫所言记载,左右是你医术不佳,胎儿甚小,没有诊出来,怎就欺君死罪了?”萧无忧手中却不知何从头上拨下一只发簪,尖端搁在太医脖颈,轻轻比划,“但是若你执意句句属实言说,孤怕你今个便是死罪,走不出长生殿门了。”

  金簪“咣当”落地,太医还觉公主唬人,却不想一双冰冷素手已经扼上他脖颈,瞬间让他感受到窒息的憋闷。

  谁能想到,堪比娇花温软的天家公主竟是习武的,手上劲道寸寸逼近,转眼让人感受死亡的降临。

  “一切……谨、谨遵殿下之言。”

  “有劳了。”萧无忧松手,竟冲他行了个礼,“事后会有人送百金与您府上。”

  太医走后,萧无忧垂眸看自己小腹,这个孩子到底还是来了。

  她静坐了片刻,只将当下局势前后捋来。

  自裴湛走后,这段日子里虽温孤仪每日会挑时辰同自己一道用膳,或是传人请她去含象殿,或是自己来长生殿,但相较之前,他确实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对她拉扯逼迫,要她对他表达心意,同多年前那般。

  甚至,他已经极少提过去。

  即便多坐片刻,亦不过饮一盏茶,或同衡儿言语两句,见她沉默不再接话,遂自觉离开,或是派人送她回来。

  萧无忧想,如此若当真有能说服她的铁证摆在面前,洗净他半身血污。纵是她对他旧日情意已经被磋磨殆尽,再难生爱,但他年相逢一杯淡酒,亦不是不可以。

  只是她眼下,他闻自己有孕,情感上再起波澜,姑且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