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 第3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蓝祁沉默起身,换来一碗不算浓郁的参汤,径直给萧无忧灌下。

  如此养着她元气,又不至于虚不受补。

  “可汗不怕孤自戕?”纵是和亲而来,屈居人下,她亦从未自称妾,只做孤。

  “本王想通了,你若有这念头,方才大好的机会,早跳下去了。”蓝祁丢开碗盏,给她顺着胸口。

  反而若灌的是那碗软筋散,萧无忧这幅被掏空的身子怕是败得更厉害。

  “可汗不仅心细,还聪慧过人。”萧无忧将嘴角一点药渍蹭在他灰鼠皮锦袍上,蹭了会实在乏得厉害,索性靠在他肩头喘息。

  蓝祁抚过她后脑,将她推开些,盯住她。

  病虚脱相的人,细看还是可以辨出昔年的风姿玉容,尤其是一双眼睛,即便已经没有了七年前的神采和光亮,但该有的桀骜和凌厉,是半点没少。

  “公主殿下谬赞了。若父汗和珈利能听本王一言,我突厥内部,也不至于???七年便连换两任可汗,兵力内耗至此。”

  蓝祁的手滑至她后颈,将她发根扯得紧了些,迫使她仰起头,“论心细聪慧,殿下面前,本王实不敢受。”

  “可汗弄疼孤了。”萧无忧受力顺着他掌心靠去,用后脑摩挲他掌心。

  乖顺得如雄狮掌中的白兔。

  蓝祁扫她一眼,面上浮起恼意,只松开手。

  眼下大军压境,他没有功夫和她东拉西扯。

  一想到突厥如今四分五裂之局势,再看面前这看似柔弱无骨、实乃吃人不吐骨头的女人,不由背生冷汗。

  “若无这国仇家恨,我们或许真能做夫妻,或者盟友也不错。”蓝祁理正神思,起身欲走,走了一步又回头,“不若殿下出城劝一劝,止息兵戈。”

  萧无忧靠回榻上,貂裘风毛拢着她一张素白小脸,她畏寒缩在里头,闻言咯咯直笑,笑声清脆天真。

  笑得有些喘,缓了缓方道,“孤昔年和亲,便是缓兵之计。今日再用,岂不荒唐!”

  “……白赞您聪慧了,也是个傻子!”

  蓝祁的面色白一阵,青一阵。

  “可汗且赶紧回大青山,看看各部增援的军队是否都出发了!”天家公主眯着双眼,且笑且喘。

  男人隐怒,拂袖离去。

  然直到蓝祁背影消失,萧无忧的笑意都不曾散去。

  她原就是极爱笑的。

  “殿下——”夕阳敛去最后一缕霞光,琥珀煎了药过来唤她,唤了两声都不见人醒来。凑近方见她睡着了。

  侍女搁下碗盏,给她掖好被角。

  却被从锦被伸出的手搂住了臂膀。

  萧无忧半睡半醒,呢喃道,“容孤再想想,怎样把你送出去!”

  *

  萧无忧醒来,已是第三日晌午。

  琥珀说,她登高耗神,引发宿疾,连夜起高烧,昏睡了两日,幸亏俟利发大人赶来救治及时。

  俟利发。

  萧无忧唇齿滚过,只更衣挽发,出了寝殿。

  “殿下气色不错。”俟利发在偏殿处理文书,见萧无忧遂起身行礼,只是望向她的一瞬还是惊了惊。

  “病虚大限之人,大人便不要苛求仪容了。”萧无忧拣了张椅子坐下,容秋日阳光渡满周身,看着地上阴影拨弄发髻上的两枚珠钗。

  突厥辫发繁琐,今日她挽了个堕马髻,是汉家娘子最寻常的发髻,心血来潮还点了眉心朱砂绘芙蓉花钿。

  俟利发已尽花甲,是蓝祁座下的谋士,蓝祁能在此番政变中赢得如此轻松,其功不可没,年初甚至被赐予阿史那姓。

  萧无忧头一回见到他,还是初来突厥的时候,那会她水土不服,又被老可汗伤了身子,下|体出血淋漓不尽,眼看命悬一线,是俟利发救了她。

  他的医术和谋略一样好,可惜出身低微,早年又毁了容貌,面上溃烂需终日用药,周身便弥散着异味,不得老可汗喜欢,郁郁不得志多年。

  是蓝祁爱才,收入帐下。

  萧无忧扫过他腰间宽革下的一柄二寸短刀,刀柄上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溢彩流光。据说那宝石是蓝祁当年请他出山的聘礼。

  萧无忧的神情有些哀怨,不由叹了口气。

  “殿下何故发悲音?”俟利发顿笔抬首,慈和道,“若是为着身子,且不必忧心。臣在,自护您无虞。”

  保住永安公主的命,方可保突厥,这是俟利发一开始便主张的策略。

  是故这些年,每每她濒临死亡,都被他救回。

  萧无忧对他又恨又感激。

  譬如此番他来云中城王宫,自是为看守萧无忧。防她轻生,更防大邺的暗子潜入将人带走。

  “孤无恙,突厥方能盘活。大人口中的无虞,左右是数得到头的日子,大抵是保孤到尔处援军汇聚,可对?”

  萧无忧侧首,持着玉杵懒懒按揉太阳穴,望向伏案阅卷的老人,“可是孤想活,你能保孤活到你这般寿数吗?”

  俟利发垂下眼睑阅卷,没有答话。

  萧无忧将玉杵换到一边继续揉着,“孤叹气,是遗憾有生之年没法将大人和蓝祁可汗一并除了,实乃我大邺之患!”

  俟利发终于又搁下笔,抬眸笑了笑,“殿下不虚此生了,短短七年,突厥两任可汗都折在您手中,去岁内乱更是直接葬送了我突厥两万好儿郎。”

  “不愧是昭武女帝的子孙。”俟利发禀掌握拳,在虚空拱手以示敬意。

  “先祖有训,我朝是不容女子和亲的。他日地下见列祖列宗,孤不知是耻还是荣!若是能除了大人,如此见祖宗,孤底气也能足些。”萧无忧回身逆光望向前方,叹息。

  “臣闻殿下先祖,也曾同外邦回纥联姻,阳关城迎亲之日一举灭了整个回纥宗亲,彼时昭武女帝不过双九年华,一战成名。”

  “殿下十五和亲,比先人更年少,自是家国之荣耀。纵是取不了臣性命,也无需妄自菲薄!”

  萧无忧挑眉颔首,“多谢大人宽慰。”

  昭武女帝当年是招婿,和亲的是外邦王子。洛阳城中公主府内,明兵暗子环绕。如何是自己可以比之的!

  萧无忧搁下玉杵,从衣襟内里捧出那枚青竹玉佩,对着光照细细瞧着。

  温孤仪步步推进阵营,自是存了派遣暗子救她出去的心思。彼此都能看懂,只是萧无忧未曾想到蓝祁宁可舍弃让俟利发前往各部游说出兵,也要让他亲来看守。

  俟利发守在此处,基本切断了她最后的生机。

  *

  然不知是天可怜见,还是老虎打盹,三日后的晚间,混入云中城多日的暗子,终于潜入了这座王宫,彼时正值俟利发脸伤发作,用药睡沉的时刻。

  萧无忧和暗子首领对过信物,带上琥珀离去。

  用的阳谋,走的明路。

  暗子一行十二人,顶替了一炷香前才换防的护卫队,加上两个乔装的女人,便正好是护卫队十四人的编制。

  从公主寝殿到云中城外郭门,有七里路,步行需半个时辰左右。

  十四人的队伍分两列,一列七人,萧无忧和琥珀并肩走在第四位,是最中间的位置。

  出寝殿,过宫门,穿过梭梭树林,已是大半路程过去。

  “殿下再坚持片刻!”梭梭树林口,趁着给丈地外另一队东西走向的护卫队让路的间隙,身后的首领悄声叮嘱。

  “孤无妨!”萧无忧控制发颤的手足,总觉这夜顺利得太过。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再过金水桥,绕过一条甬道,便到云中城外郭城门,算来只剩不足三里路。

  那处护卫队走过,一行人便继续朝南走去。

  萧无忧走出梭梭树林,走向金水桥,身后人两两并肩走出。

  往前走一步,便多两人出林子。

  萧无忧的身后有三组人,但她只走了两步路,能看清金水桥的全貌,但应当是踏不上去了。

  “关城门!全城全员一级戒备!”数个传令官策马传话,各处卫队抽刀出鞘。

  黑夜中,火把与刀影交错,明晃晃一片。

  是俟利发发现人不见了。

  “各卫队内部互查,就近两队交换互查。”

  传令官第二句话落下,将将朝东行走的卫队便迅速朝这处走来。

  “殿下莫慌,将军算到这个局势,如有万一,且一定记得寝殿中的软甲。”

  暗子首领出声提醒,看着迎面走来预备交换检查的护卫队,知晓避无可避,遂作了一个动手的手势。

  这晚来接萧无忧的,都是温孤仪座下的精锐暗子。

  只是碰到了俟利发,棋逢对手。

  十二人分了两拨,六人留下缠斗,六人护送她离去。

  外郭城门外自然还有接应的人,只要出了城门,任务便算完成了。

  已经过了金水桥,萧无忧身边只剩了三个暗子。穿过甬道,再行两里,便到城门。萧无忧一直往前跑,不敢回头浪费他人用命换给她的时间。

  然而拐道口,她终于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倒。起身时发现,护着她的暗子只剩下一人。

  “殿下,快!”那人匆忙扶起她。

  只是她起身,这人却倒下了。

  一支重弩从他后背射入,前胸出来。

  “快走……”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萧无忧往前推去。

  萧无忧没有回头,爬起来继续跑。

  她半边身子被方才那个暗子的鲜血喷溅,一只眼睛沾了血迹,黏黏糊糊,但她还是隐约看见了城门。

  城门已经关闭。

  门口禁军持刀列阵。

  还剩一里,她出不去了。

  十月秋高风怒号,她站在苍茫夜色中,回首看今夜来接她的人,鲜血未凉,但呼吸已断。她当年和亲,本就是为了大邺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