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861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乔装改扮 穿越重生

  祝缨道:“那是什么表情?凭心而论,顾同等人治理地方,比冼玉京等人强出八条街。”

  苏喆道:“百姓是有点惨的。不过,把他们留在安南,惨的就是咱们了。人家未必瞧得起我们蛮夷,愈发瞧不上女子。哼!”

  祝缨道:“他们还要提心吊胆一阵儿呢。”

  “咦?”

  “只要说了请修驿路的事儿,就能把顾同他们推荐出去做官了。可惜啊,皇后死了,朝廷怎么也得忙一阵儿。国家虽不会因为她一个人什么事都不干,种种麻烦少不了耽误些时间,有得熬喽!这件事儿,都不要说出去,过完年再拴三天白布。毕竟是皇后。”

  “死了?”苏喆眨眨眼,声音低了下去,不再愤愤了,“还挺年轻的呢。”

  祝青雪“啊”了一声,想起来自己要问的,见大家看过来忙说:“我正想问皇后死了,会有什么样的麻烦。姥既说只耽误一小会儿,那也没什么,咱们安南自己的事儿还一大堆要做呢。也不算白耗咱们的时间。”

  她说得很轻松。梧州是个很怪的地方,《识字歌》第一篇被认为“无用”,连篇地歌颂皇帝竟没能让人对皇帝有多少敬畏,更不用说皇后了。它就没有歌颂皇后的,梧州人对这个也就没什么情感。她们也从来没有受过这位皇后的任何影响,心里很难因骆姳的死而产生什么涟漪。

  林风等人是在京城的,但是他也很少能够与骆姳有多少接触,反而苏喆接触得多些,但她经常在宫中怄气,悲伤也不见多。

  赵苏中肯地说:“还是挺耽误事儿的。不知建储之事是否会生波澜?”

  祝青雪的好奇心又提了起来,两只耳朵动了动。

  祝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山外发生了什么,都是大家要学会面对的。事情会突然变好也会突然变坏,山外也都是活人,有聪明的有愚蠢的,他们不会照着你期望的样子做事,你会遇到许多突然发生的怪事。或许,你会面对一位明君,又或者明天他死了,他儿子是个蠢货,再过两天,儿子也死了,上来一个疯子孙子。岂有不变的?妄图‘不变’就是已经进入死局了。打铁还要自身硬,来,今天人还挺全的,顺便说说今年要做的事吧。”

  赵苏等人好好地来拜个年,变成了安排新年工作。外面,普通人高高兴兴地围着火塘唱歌、喝酒、吃肉,幕府里,一群安南地位最高的人在领任务。

  安排下来才发现,不但正月里给安排任务是应该的,他们更是恨不得现在就开始干!

  祝缨就一句话:“安南现在很粗糙,不经打,不经闹,更经不住挥霍。各处像筛子,得补窟窿。水利、道路、城池、关卡、矿藏的修建已有安排,今天姑且不提,只说另两件要紧的事。

  第一是文书,不但各地籍簿不全,进出安南的路引,管没管好?第二是兵马,我料定与西番必有一番较量的。咱们可不是与昆达赤达成的交易,是边将擅自作的主,他能瞒昆达赤多久?昆达赤在与朝廷下一次的碰撞之前,必定是要把境内的各股势力归拢的,眼看就要拢到这边儿来了。这两样完成得好不好,都要着落在第三样上——人。”

  文书是需要大量的、受过许多年文化训练的人才能做的。不过关于书吏文职,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还照原先的办法做。赵苏率先表态:“过往商客我会严加管理的!户籍是水磨功夫,一直在做,不敢懈怠。”

  祝缨点了点头:“好,梧州、西州,一东一西,把好门。”

  从祝青君往下,之前的三年里,颇有一批经过考验的人脱颖而出。虽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经历的“战争”规模比较小,对上一个正规一点的国家,比如西番之类还稍嫌不足,不过有祝青君等经历颇为丰富的人打头,倒还不算很糟。

  问题在于“兵源”。西番好歹算是一个国家,祝缨预计,他们对上自己,一次出动的兵马应该是数千乃至上万。西州又有一大片平原,很适合骑兵。安南方的兵力就很令人羞愧了。

  梧州本来就没养多少兵马,三年战争之后,大部分的土兵都复员回家了,其中一部分人还残疾了。现在,修桥铺路、挖渠种田、建城盖房,也都需要这批人。现在生,来得及生也来不及长大。而招俫流亡,安南对附近吉远府等处的普通百姓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人家日子过得下去,没道理进山。

  情势颇为严峻。

  赵苏提议:“一则多派耳目打探西番,一有异动及时预警。二则暂时减少力役,让百姓恢复一阵子,设若西番骤然发难,咱们征兵时百姓也能有余力。”他也明白,对一个国家而言,不知道就罢了,一旦知道旁边多了一股势力,试探是肯定有的。如果知道是祝缨在这儿,这个试探极有可能是一文一武、双管齐下。必然要有所准备。

  祝青君道:“不若抽选一千精壮,专训骑兵。要奴隶出身,现有家有业的人,这样的人最肯守家。西番在安南是客军,骑兵突袭有奇效,一旦受挫,他们容易退回。”

  都有道理,就此大家又讨论了一番。工程是不能停的,无论做什么,这些都是根本。最终选择了赵苏提的第一条,以及祝青君的提议。

  最后便是宿麦的收获以及春耕,直到都安排完,祝缨才宣布散会。

  ……——

  这一天,前面的事情张仙姑并不知情,她只知道晚宴的时候顾同等人也来了。人都是她认识的,见众人都“变老了”,她心中对这些人的意见也被暂时压了下去,只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却又不与他们说太多,只管逗着阿扑说话。阿扑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他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的笑,郎睿道:“好好好,你是大人了,矮冬瓜!”

  阿扑大怒,跳起来要打他。

  一片和乐。

  顾同等人也没机会再试探询问。

  那日宴后,祝缨也不总在府里,她更喜欢陪着张仙姑在西州城到处转悠。用一口驴子,稳稳地驮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张仙姑,祝缨就牵着驴,带她去看各处工地。张仙姑爱看这个,她还爱看谷仓,爱看到处疯跑的小孩儿。爱看地里的庄稼,念叨着西州的宿麦种得叫人着急。

  又过数日,便是祝缨寿辰。西州草创,一切从简,场面没有在京城时的奢侈富贵,却比在京城热闹太多。苏喆等人原想把城中打扫一遍,张灯结彩,然而城中现在还有数处工地,也收拾不成模样,只得作罢,只把幕府及府前的街道装饰一番。

  城中百姓听说祝缨过生日,倒是高兴,也都借着由头又大吃了一顿,唱歌唱了半宿。

  次日,赵苏把儿子赵霁给留在了幕府:“在梧州,这小子会被惯坏,在幕府,他也不比别人更金贵,这样才能练出些本领。”然后向祝缨辞行。

  祁娘子也要与他同行,张仙姑颇为不舍,又要打点东西给祁娘子带上。祁娘子道:“自我爹走后,我心里将府里当自己的娘家,哪有回娘家捎了点儿东西,倒要多带回礼的呢?这些都是朝廷赐给您的,该您老享用。”

  互相推让了好久,那边赵苏已经在问顾同:“你们行李收拾了么?我捎上你们同行。这一带路上不太好走。”

  顺手把顾同等人又给带走了。

  顾同等人在家中惴惴不安地等到了这年秋收,眼看又要过年了,他们又开始忙碌起来,筹备礼物,预备再次去西州拜见祝缨。又不敢去得太早,显得目的明显,总要赶在正月前后,才显得不那么刻意……

  正踌躇间,忽地接到了吏部的行文,给他们各授了官职。都是地方上的官职,地方也是天南海北,连不到一起。此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他们一面安排着祭祖上香,一面继续打点礼物,想赶在赴前往西州一趟。

  几人凑成一路,先见赵苏,得到赵苏签发的公文之后,才一路倒换文书直到幕府。今年比去年又有所不同,驿路更平整了,路上的行人、商贾马队也更密了许多。顾同留意问了一下,得知西州城内也有大集市,安南两个大集市,东边是梧州,西边就是西州,西州城里面也有些西番商人来贸易等等。

  到得西州城,不出意外的,这里也变了样子,工地已经不多了,规划也能看得出来了。顾同在京城呆过,发现西州城的规划俨然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城池模样,有坊市、官署、游乐之地等等。路边也栽了柳树,看起来是新栽,但长得还不错。

  幕府里也不再光秃秃的了,花树之类也栽种上了,正当秋季,菊花开得正好。可惜祝缨现在不在府里,祝青叶给他们先安排到了城中馆驿歇息——驿站客馆,也修好了。

  次日一早,他们又往幕府去打听,这一次祝缨在府里。

  祝缨正在与荆纲一起吃早饭,荆纲是丁忧回来的。他爹绝对算得上是高寿了,喜丧。荆纲回家把寄放在寺庙的灵柩出了殡埋了,便准备了拜帖,往相西州拜见祝缨。因戴孝,他本是打算住客馆,祝缨就让他住在府里了:“我这儿没什么好忌讳的。”

  荆纲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萎靡,话也不多,幕府上下都比较体谅他。

  听说顾同等人来,荆纲勉强笑笑:“他们可算想通了,大人不必管我,只管理他们去。”

  祝缨将剩下的半只包子塞进嘴里:“你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到得前厅,祝缨将擦手的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往座儿上一坐,问道:“怎么了?”

  顾同等人当地一跪,痛哭流涕:“老师!”

  这样的场面祝缨见过太多,一面示意人将他们扶起,一面说:“文书下来了?什么时候赴任?”

  顾同等人抽噎着说:“老师,恩同再造!今日之后,唯老师马首是瞻。”接着指天咒地,如有反叛,天地不容云云。

  说完了,才各报了自己的职务。

  祝缨皱眉道:“都是些有点儿麻烦的地方,既显本事,也考验本事。福祸相依,可是要慎重。鲁莽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再有,谁也保不得你们。”

  众人一齐道:“是!”

  然后又拿出了礼单,表示时间比较紧,得赶回家好赴任,请老师保重云云。

  祝缨也无意挽留,只让开了文书,送他们出府,她自己果断又转回饭厅——她早饭还没吃饱呢!

第502章 保护

  祝缨回到饭厅,荆纲还没吃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胃口,寻思着祝缨见学生怎么也要多聊会儿,也就不着急马上吃完,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吃一口,发一下呆。

  然后祝缨就回来了。

  荆纲挟着一筷子小熏鱼,瞪大了眼睛:“您这是?”

  祝缨又坐了回去,一旁小侍女又麻利地给她添了一碗咸粥。祝缨看着粥放到了自己面前,对荆纲道:“回来吃饭啊。”

  荆纲道:“不多叮嘱两句吗?如今可不比当年了。”

  祝缨道:“说再多,记不住又有什么用?该教的、能说的,早就教完了、说尽了,出去挨了打就能想起来了。何必再操这个心?”

  荆纲想想:“也是。”又慢慢地吃起早饭。

  等到祝缨吃饱,他也刚着放下了碗筷,祝缨确定,他有心事。祝缨便邀他出去走走,荆纲也沉默地同意了。两人随意地走在了街上,荆纲穿着素服,街上的人也不大看得出来“戴孝”,只有点好奇他穿得还怪好的。

  看祝缨与一个陌生在街上行走,人们都远远地招呼,并不上来打扰。

  荆纲看祝缨一路与人断断续续地说话,又看西州这一片新色,起了个头:“您到了哪里,都能经营得很好,天下像您这样的人太少了。”

  祝缨道:“常听人这么说,不过据我所见,也不算少。打从我入仕以来,就一直遇到有这样的人。”

  荆纲微微摇头:“可再也难见这样的人能登高位了。”

  祝缨看了他一眼:“你这般憔悴,似乎不全是因为家里有事?”

  荆纲露出一点苦笑,显得更苍老了:“年轻时,什么都不怕,一股劲儿地往上冲。岁月不饶人,这几年愈发觉得吃力了。家父过世,我没有一点儿留恋就丁忧了,也是觉得乏力,心想,能回到家休养一阵也好。哪知,路上……”

  他打了个哆嗦。

  祝缨问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遇着了水灾,民变……”

  荆纲看着周围的人,他们隔得远远的,脚步匆匆,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有时间长驻足。但也不断有人来喊他们,秋收快到尾声了,小孩子有学也不上,得下田帮忙,拣拾田中遗落的粮食之类既耗时、收获又不多,最适合他们了!

  这些人的衣服也是新旧掺半,什么样式都有,“蛮风”颇重,但是人的脸上是有生气的。比起路上遇到的,完全不同。

  他在回来的路上,不巧遇到了一场洪水,大小不知,反正驿路断了一阵儿。见到了种种惨状,水与旱还不太一样。旱灾绝收,你之前存的粮食、物品都还在,可能水少点儿,凭之前的贮藏,能撑一段时间。洪水一来,能给你把所有的东西冲没了,什么粮食、衣服包括牲畜……不能上房顶,那就都泡完蛋了。

  水灾的时候,四面都是水,偏偏都不能喝。因为你不知道水里面都泡着些什么东西。泥水算好的,淹死的人、畜也都那么泡着。

  祝缨道:“你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比较少见灾情,她到福禄县之后的十几年,是比较罕见的风调雨顺,偶有减产,压力也不大。但是小时候家乡也遇到过歉收,虽然不算太严重。而近年来天下的灾害似乎也多了些。荆纲年纪比她大,见过的应该比她多。而且他是从吉远府考出去的人,背景也不硬,宦海沉浮,见的也多,这么情绪外露不正常。

  “知道一些,亲见惨剧很少,过了数日当地官府还只是漫不经心,竟不知心疼,救济也是一团糟,只推说存粮被泡坏了,没有。亏得一些乡绅、族老,又或者当地百姓自救。不然,就真的要吃人了。”他以往没见过这么惨的。

  祝缨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某地?它可有不少亏空!这场大水可帮了它的忙了!逋租、隐户、逃亡、隐田、私放官司……种种存档,都可以推给这场大水了。不但火能够消除痕迹,水也能够哩。”

  荆纲沉默了,这其中的猫腻他又岂能不知呢?那样的惨状,多半也与当地官员心思不在救灾上有关。

  更让荆纲痛苦的是,大水渐渐退去,驿路没有恢复,当地饮食困难,米价踊贵。

  他们决定从小路回乡。

  没走多远又被人打劫了!第一次,他的护卫们拦住了,只损失了一只装粗笨家什的箱子。第二次,匪类竟执兵刃,他折了两个健仆。亏得他当机立断,把笨重的行李都给扔了,他夫人又抖散了包袱,铜钱等洒了一地,引人捡拾,这才有机会逃掉。

  这下不敢再走小路了,斜插过去又回到了官道上。赶了几天的路,斜插回来,发现已经绕过了那段坏掉的官道,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才有心清点行李,发现在任上的积蓄丢失了大半,夫人的侍女也丢了一个。

  他也无心再追究了,匆匆赶回家乡。幸尔接下来的路途还算顺利。

  “朝廷,是不是现出颓势了?”荆纲有点痛苦地问。

  祝缨点了点头:“有点儿。”

  荆纲道:“我回到家里发现吉远府还勉强有些昔日的样子,总疑心是自己想错了。天下之大,又岂能各地官员都是能臣?想与人谈一谈时局,又无人可说。吉远和乐,谁肯听我一个老头子危言耸听呢?我想,如果如果天下还有人能看出来那就是您了,才来想同您说一说。

  到了安南一看,再与外面一比,这里可谓桃源乡了。您这儿不比山外富庶,但像个孩子,每过一天都长高长壮一点儿。山外富庶,却像是个过了五十岁的人,之后每过一天,都老一天。日后,可怎么办呢?我竟觉束手无策,难道要眼看着局势颓丧下去,大难临头?”

  “你这是伤心了,才将事情想得坏了。一个国家,没那么容易完。桓灵二帝折腾了四十年才折腾出来一个黄巾,还被剿灭了。今上还没到那个地步。你刚才说的地方,就是顾同要去的。一场大水也好,旧账清了!看他怎么折腾吧。”

  “宰相器度,还想着弥补天下。您有今日,是自己一手一脚打拼,朝廷对您……您还愿意……”荆纲后半句说得含糊,终没有说皇帝、朝廷的坏话。

  “百姓何辜?”

  “是啊……”荆纲感慨完,又严肃了起来,道,“还能救么?”

  祝缨道:“难,越来越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