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当天下午,为了“报答”太子,她又伙同陈萌将太子薅到了郊外。
太子道:“仓储案不是结了么?还要出城做甚?”
陈萌道:“请殿下看一看田园。”
此时,已有零星的庄稼成熟了,不少农人正在收割。陈萌便请太子下地,一点一点地收割、脱粒、晾晒。
太子哪干过这个?忙了大半天,拢共打出两斗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他干活,柴令诚等人也不能闲着。
陈萌一边洗手,一边严肃地说:“今日可知稼穑之艰了么?”
太子边擦手边点了点头。
祝缨问道:“这连半亩的收成都不到,两斗,差不多是一亩地要缴的租子了。请殿下再回忆一下,前几天咱们在粮库里见到的。”
太子微怔:“是为了让我知稼穑之艰么?”
祝缨道:“不是。是请您体会一下,一个人,如果一年到头都这么干,遇到些天灾人祸,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绝望、愤怒还是……连年民变,殿下当知‘民’的感受。殿下要学会害怕。”
她也没别的办法了,就太子这样的,论大道理,他身边的博学鸿儒哪个学问不比她祝缨强?就是冼敬,也是任过地方、任过户部的,能讲的也都讲了。“不可滥用民力”“民贵君轻”,对,能背下来,然后呢?
没有切肤之痛,不了解,不会害怕。甚至连“悲悯”都是悬在空中的。
天子藉田亲耕,他扶着犁、别人扶着他,前面又牵牛的,旁边有帮忙的,就已经算是劳动了。实比不得陈、祝二人不许别人帮忙,让太子务必“亲手”去做。
但愿太子能够记住今天的感受。
陈萌对太子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至冬又有征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便是京畿,百姓也仅糊口。一旦田产为人所夺……”
他摇了摇头。
太子也是一番感慨。
陈萌又说:“生民可悯!还请殿下怜惜百姓啊。”
祝缨则一面看着太子严肃的表情,一面瞥着他的随从。
柴令诚知道祝缨是谁,心里是有些亲近的,看祝缨这作派倒与传说中那些“苦心老臣”重叠了。与祝缨的目光一触,柴令诚也生出感慨来。
他有些后怕地道:“还好还好,幸亏人生而有贵贱,咱们不用做他们,受这一分累。”
他的同僚们看着周围农夫灰扑扑的样子,农夫的鞋子沾满了尘土,有一半鞋面上有破洞,衣服也都陈旧灰暗,打着补丁。不由点头,对柴令诚的话深有同感。
太子道:“百姓不易啊!应该爱护,否则天下穷弊,朝廷也要入不敷出了,社稷也要不稳了。如何令其安分守己,不为盗匪才好。还是要恩威并施,加以教化,令之畏威柔顺不敢造次……”
陈萌心道:只要你以后凡遇到事能想起来今天,好些蠢主意就不会有了。
祝缨心里却是闪了一下:都说勋贵肉食者“只为门户私计”,皇家,难道就不是了么?他们提“天下”,只因为觉得这天下都是他们家的。
不能把母鸡饿死了,不然就没蛋吃了。
祝缨道:“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是不早了,”太子说,“尚书和京兆是爱我的,我心里很明白。”
你明白个屁!祝缨弯腰捡起一把扫帚扔到谷堆上。
……——
直到拎着太子在田地干了三天之后,祝缨与陈萌才将最后定稿的奏本拿了出来,交了份完美的答卷。
这份成绩,当然要算太子一份。
皇帝依旧只是听,听完了道:“那便如此吧。对了,还有一事。”
祝缨与陈萌都抬头等着他说话,太子也竖起了耳朵。
皇帝道:“国家多事,窦卿一人太过辛苦……”
陈萌心头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对丞相之位没有特别的野心,但是他已经是京兆尹了,皇帝还当着他的面……是不是?也可以?他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太子又需要有人辅佐……
皇帝道:“我意以李侍中入政事堂相帮窦卿。”
不是询问,是陈述。
陈萌一阵失望,干巴巴地道:“侍中昔为陛下潜邸王傅,只恐其年高。”
皇帝微笑道:“这却不必担心,他身子骨还硬朗。”
李侍中比皇帝的身体还好呢,皇帝天天御医陪着,李侍中这把年纪还能自己骑个马来上朝呢。
皇帝就不是在征询意见,祝缨自然不会与他起争执,道:“臣年轻、见识浅薄,丞相的事,不是臣能够议论的。不敢误导陛下。”
皇帝笑道:“那就准备吧。”
陈萌与祝缨对望了一眼,一齐出来。
出了大殿,陈萌小声抱怨:“哪怕是冼敬,也比……”
祝缨道:“陛下信任他。冼敬,陛下反而有顾忌。”
陈萌自我解嘲般地道:“其实,鲁太常也不错。要不就是姚臻,多少年的吏部尚书了……”
祝缨道:“最累的是窦相公。”
“郑七什么时候回来啊?!”陈萌怀念起了郑熹。
祝缨道:“这个时候纵然是有能人,也是不想在陛下面前冒头的。你我,还是安静些的好。”很多人都在等一个“明君”,但是祝缨知道,明君不会有了。
“只盼太子能够清明。”
两人叹息一回,各自分开,他们都还有事要忙。
从城外回来之后,祝缨就不得闲了。秋收既然已经开始,那便离刺史进京不远了。
祝缨除了准备户部的事情,还要准备她自己的事情——不少做官的南士,都会趁这个机会来拜访她。她在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一件事情。
这件事在她面前放了有一阵子了,要做,就得抓紧,得在刺史们都在京城的时候提出来。
她正思考着时机,项乐带着项渔一路冲到了她的面前,当地一跪:“大人!”
胡师姐一个没拦住,惊讶地看着这叔侄俩哭倒在书房的门槛上。
祝缨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项乐哭道:“大人,家母亡故了!”
祝缨道:“消息确切么?”
“是,大哥写信来的。我、我……”
祝缨道:“莫急,一样一样来。先把手上的事务暂移给单明宝,再丁忧。为你母亲请个追赠……”
单明宝也是个南人,不是梧州人,早年自己谋了个小官,后来遇到了赵苏得到引见,只能算半个老乡。
项乐一一答应了。
祝缨道:“阿渔孝期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大哥放心,就让他自己过来找我。我再安排他。”
叔侄俩担心的,一是项老娘的丧事,二就是项渔的前途,听了这句话,一齐拜倒。
祝缨道:“好了,去吧。”
两日后,项乐将手上事务交割完毕,带上项渔和几个伙计,一路快马南下。
项乐与项渔在祝缨面前是承担了一些事务的,他们一走,祝缨除了户部,还有府中的事务要安排。
祝彪等四个人被她安排进了户部做了书吏,祝缨在皇城里又有了真正的“贴身”心腹。
如此一来,家中他们的一些职位又需要有人填补。
祝缨让祝银等人先兼管家中,等今年别业派了人过来,再作调派。
接着,祝缨又唤来林风:“你愿不愿意去东宫?”
林风正自无聊,闻言大喜:“愿意的!是要我监视,呸呸,保护东宫吗?那小妹呢?”
祝缨有点想让苏喆回家,她作为继承人,离开阿苏县太久了,不如回去熟悉阿苏县、与族人拉近关系。但是又希望苏喆的眼界能够再开阔一些。
林风讪讪地道:“她,不行么?”
祝缨道:“她,我来安排。”
“那我去东宫,陛下身体不好,东宫要紧。”
祝缨有些欣慰,道:“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
“是!”
往东宫里安排人,对祝缨来说并不太难,太子还“遥领”梧州呢!现在提,正好有由头。只要等梧州的贡赋到了,就能对太子讲了。再同窦朋、姚臻勾兑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祝缨又与苏喆谈了一次,苏喆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祝缨希望她能够自己拿主意。
苏喆想了一下,道:“我想去东宫看看。我虽然有官职,但是朝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只有在阿翁的幕府,才能与他们一样说话。现在没有幕府了,能在东宫参与一下,也是好的。”
祝缨道:“好,我来安排。”
…………——
她先去找姚臻勾兑,把事情都准备好了,再去同太子讲一下,水到渠成。
第二天祝缨在宫门外遇到了姚臻,对姚臻说:“一会儿我寻你去。”
姚臻笑道:“好。”
祝缨见他颊上微红,眼睛发亮,神情显得有些亢奋,问道:“你有事要办?”
姚臻道:“没有,没有。”脸上却不由自主地要扯出个笑来。
祝缨心中嘀咕,又不好逼问,自己先去户部安排晨会,然后往吏部踱去。
没到吏部,就发现那里一片嘈杂。
她没走进去,而是让祝彪:“去问问,发生了什么。”
祝彪跑了过去,很快回来了:“大人,姚大人被陛下贬黜了!”
“?!”
祝彪小声说:“说是,上本,请太子监国。陛下就生气了,说,我还没死呢!先帝病得快死了也没有让陛下监国,现在陛下还好好的,姚尚书就要拥立新主子了……”
第399章 威胁
祝缨平静地看了祝彪一眼,祝彪忙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