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434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乔装改扮 穿越重生

  她两个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互别苗头,祝缨仿佛没有发现一样,都说“好好”,刀兄道:“先请客人住下来才好!”

  她们又请祝缨住下,给她安排了一座小楼,祝缨往楼上住,楼旁还有几间矮屋,给她的随从们住。院中有井、有树。

  从楼上能看到大半个寨子的样子,祝缨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开始挂白灯笼了。山下人受山里人影响,山里人也受山下人影响,他们的葬俗里的一些枝节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习惯。比如黑白色之类。

  随从们都是年轻人,手脚勤快,胡师姐一个女子比这些男人都利落。祝缨因她是个女子,怕她住得不惯,特意让她离自己的小楼近些。胡师姐道:“我在楼下守夜,有条毡子就行。”

  祝缨道:“那不好,湿气重,睡地上容易生病,临睡前叫他们帮你把床挪到楼下来。”

  同行的阿苏家的人则住在了祝缨的隔壁,刀兄对他们口气不太客气,但也没骂,只说:“别乱走,乱走被人寻了仇我可不管。”

  跟着过来的苏灯也不很客气地说:“你的人到我们寨子里,我们县令可是让他们整个儿地出门的。”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

  这两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里又吵了起来,开始是互相骂,继而是有砰砰声,刀兄连忙抽身离开。

  苏灯就来见祝缨,打算说点小话,哪知祝缨正在小楼上看得津津有味。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带着一队人,在家里抄家伙呢!

  仇文也陪在身边,脸上一股子的尴尬与生气,道:“他们家就是这样!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头人。老大的屋里人好好的,老二的这个与老娘合不来。”

  祝缨对此很感兴趣,以往这些事儿知道的人不大肯对外讲,乐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内情。她一边看,一边听仇文说,忽然问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

  苏灯道:“这个我知道,她是花帕的,与咱们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凶悍,在更远一点的山里。只有能打的才能占据着与山下接触的一线,不能打的都被赶到更深的山里了。刀兄的妻子却是利基族的,只不是塔郎家的。

  不能打的弱势一点的部族出来的,是老娘,很好地弥补了出身的些微弱点。而能打的、强势一点的同族出来的是媳妇,又不太好跟老娘对立得太狠。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妇原本合他的意的。”

  祝缨道:“小儿子原本没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儿媳妇估计也就没太严格要求,婆婆喜欢不喜欢的,面子上差不多就行了,还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两个女人凑一块儿了。

  祝缨只能听得懂一半叫骂,她对仇文道:“你听得懂花帕的话么?”

  仇文道:“会一些。”

  祝缨点点头,她想也是,估计下面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这边骂一句,媳妇那边顶的一句她就听懂了:“你不喜欢我,怎叫你儿子求的我阿爸。”祝缨就猜婆婆骂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将这音给记下来了。

  回去得再多学几种话了,祝缨想。

  她让仇文给她翻译一下,仇文略去一些脏话,简要说了大意。婆婆的杀手锏是:“儿子是我生的。”媳妇的杀手锏是:“他不是你族的。”

  她们大概天天闹,刀兄处置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冲到中间,仆人、奴隶就不敢动手了,两个女人对他招呼上了。都要他来评理。

  祝缨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迹是怎么来的人,看来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

  又过一阵儿,刀兄胸口再添几记,另一边耳朵也被揪过了,两个女人都昂起了头回屋去梳洗打扮,准备晚上的宴会。祝缨则将仇文和苏灯留下来,跟他们俩说:“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抽了一个记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开,左一页写“花帕”,右一页写一些“问好”“称呼”“天气很好”等等字句,然后将右页的文字让他们俩用花帕族的语言翻译一下。

  花帕也没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标记。反正有时间,先学一点。

  写满了正反六页之后,到了点灯的时候,祝缨扫了一眼本子,满意地道:“你们都去准备一下吧。阿灯今晚不要喝太多,明天还有正事呢。”

  “是。”

  当天晚上,刀兄一家三口又跟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样了,他还有两个小孩子,大的三、四岁的模样,小的还不会走路。吃饭时抱出来,祝缨也给他们一人一枚金锁片,又给大孩子一个小盒子,孩子看看父亲,见父亲点头了,接了过来忍不住当场打开了。

  那是一盒子糖,做成各种形状的。这是很容易的,祝缨从唐师傅那个模子里受到了启发,弄了些模子给唐师傅,糖就不再局限于方型的了。方的圆的,大大小小的花、用器、小动物的形状,只要糖浆能冷却成型的,就都能做出来了。

  头人洞主家的孩子,糖是常吃的,换个样子小孩子还没学会分辨。

  祝缨拿起一颗放到嘴里,他跟着学着,含糊地说:“糖。”

  祝缨摸摸他的头:“这些是你的啦。”

  孩子抱着盒子到了一边,觉得新奇又好玩儿,有点儿舍不得吃了。

  刀兄等人没再劝祝缨喝酒,各色食物还是流水般送上来,与传说里的“山里人穷”毫不搭边。

  两个妇人在家里闹得天下大乱,又都抢着跟祝缨说话,不在她面前吵架。祝缨也与她们聊天,问年轻妇人是哪一家的,又跟年长的妇人说:“府城里也有花帕人,我见过,他说道上远,我还想去看一看呢。”

  年长的妇人就说自己家族的景色也美:“知府要去,就要走很远的路啦!那里的水更甜、酒更香、姑娘更美。”

  祝缨道:“我看她们的绣工,很好。布也有意思,比我常见的窄一些。”

  年长的妇人来了兴趣,道:“我们用腰机织的。”

  年轻的妇人就说:“腰机不是很常见的么?我阿妈家就有。”

  祝缨跟她们聊到半夜,从织布聊到衣服从衣服聊到式样,又聊到首饰等等,听年长妇人说:“他们从江对岸带回来的样子比南府的好些呢。”一时意动,问是哪里来的。年轻妇人道:“渡江的嘛!”

  利基族之所以与南府打交道更多,皆因他们北面横着条水流湍急的宽阔大河,摆渡十分不易,费时费力它还费船费人,一个弄不好就翻船什么都上供给了水神。渡河之后的平地也浅,不多远就是高山峭壁,往这边过来的路交易远不如陆地相连的南府方便。

  即便如此,也会有少量的物品的流通。尤其再往西一些的地方,与南府等离得更远,倒值得冒个险渡江、翻山。这样携带而来的多数是些小件。

  祝缨又跟她们聊式样之类。

  刀兄硬是没能插进话去。看着她同两个女人聊得热火朝天竟没有吵起来,也有点惊奇。

  冷不丁的,还听祝缨说了一句:“那是他不对,哪有放着老婆和老娘吵吵闹闹,自己倒跑了的?家是他的家,不能说家全是女人的事,他能做主,就不能躲事反将麻烦推出来。”

  刀兄心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我不走,倒是帮哪一个呢?

  两个女人大生知己之感,都说刀兄不好。祝缨道:“当家人应该对你们说明白哪些事儿他一步也不会让,哪些事儿他并不在意,能给家里人多少,而不是让家里人去争吵。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只要公正而讲道理,家人都会明白他是怎么做事的,争吵也就少了。”

  女人们都聊得舒心,要不是还有旁人,几乎要将自己的委屈统统倒给她了。

  这一晚,宾主都十分尽兴。

  …………

  次日一早,祝缨起来,叫上苏灯,又让仇文去联系刀兄。

  刀兄家里,奴隶们早就起床忙碌了,刀兄一家因有客人也早起了。

  早饭是刀兄家的招待,依旧丰盛,祝缨给小孩子的粥碗里扔了两块糖,再与刀兄说找人头的事儿。

  刀兄道:“我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

  塔郎寨子里的气氛稍稍有些凝重,昨晚虽然闹,今天办丧事的人家还在持续。自家的亡者找回来了固然是好,听说对家要将人头带走,他们又有些不满。两种情绪纠缠之下,令人有些无所适从,都沉默了。

  祝缨对此比较满意,没被围攻、没被叫骂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到了寨子外面,祝缨还是如之前一样设了祭桌,简单的祭过之后让苏灯他们收拾人头。由于之前也没有讲数目,只是笼统地讲一讲要交换,双方对剩下的尸骨也不是特别重视,就都答应了。没有之前祝缨与阿苏家换奴隶讲的数目比例问题。

  祝缨就让苏灯先拣出他们自家的,再将余下无主的收拾好,或装袋、或装匣。

  刀兄道:“知府这样做不嫌事多吗?”

  祝缨道:“他们也会想回家的。你以后就会知道啦,朝廷其实讲究这个,为横死的人收尸骨。”

  刀兄道:“你说是就是吧,你这样,别人可不这样。”从接触开始,祝缨的表现他挑不出大毛病来,他对山下的其他官员仍然保持着戒心。

  狼兄道:“我在这里守着,不会叫人来捣乱的,洞主和大人回寨里休息吧。”

  刀兄又改了脸色:“知府,请吧。”

  祝缨一点头,道:“好。”

  两人回到大屋,妇人们都没有出现,刀兄很严肃地请祝缨在火塘边坐下,他有好些事要讲。原本是打算到山下那片营地里面谈的,祝缨既然来了,他就要好好说一说了。

  刀兄先开的头。

  “他们在办丧事,我想过将他们接回来,不过不是用这种办法。知府会提这件事,我没想到。”刀兄说,他的办法祝缨也能猜到——打过去,把对家打服,抢回自己人,顺手砍对家几个脑袋。

  祝缨道:“遇到了就办了。原本我想做的不是这件事。”

  刀兄顺势问道:“知府说的是哪件事呢?”

  “律法。”祝缨说,“犯人的事儿。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人的品性不因地方、家族而定。以后再有犯法的人,到处跑,怎么弄呢?这次是山下的犯人跑到山里面,下一次如果是山里人做了坏事跑到山下呢?咱们得有个约定,你看怎么样?”

  刀兄道:“就像大人与阿苏家的约定那样?”

  祝缨道:“与阿苏家约定的时候还早,有些事儿也没全讲清,是后面才明白些的。你家与她家有不一样的地方,怎么约定,咱们可以商量。”

  犯法,如果是杀人、欠债等等恶性的事件,互相有义务为对方抓捕逃到自己境内的犯人而不是提供庇护。如果是山上的活人祭祀之类,那在山下它是非法的,祝缨就不能将人送还。这个祝缨得跟他讲清楚了。

  刀兄皱了皱眉,先问:“怎么不一样的?”

  祝缨道:“她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你不是。她将地图献了上来,朝廷给她官做,她还管着她原来的地方原来的人,位子也还传给她的孩子……”

  这些顾同已经跟狼兄讲过了,狼兄又转述给了刀兄,刀兄已经想了一夜,此时却不打断祝缨,又从她的口中再听一阵儿。

  良久,他说:“她算你们自己人了?我不是?以后是不是你会帮她?”

  祝缨道:“要看‘帮’是什么意思了。我不喜欢你们互相打仗,只要不妨碍我,我更喜欢你们好好的相处。我给你们找一个可以好好说话、不用动刀子商议事的法子。你们如今不但与官府不能信任,相互之间也很难好好说话。”

  刀兄道:“大人愿与我好好说话么?”

  “我与你现在不是好好说话?”祝缨微笑,“不但是现在,只要我还在,也会让你与阿苏家达成约定。互相不收留犯人。怎么样?”

  刀兄坐直了,他对这个比较感兴趣:“能行么?”

  “当然。”

  刀兄犹豫了一下,他的妻子从外面突然进来,笑吟吟地说:“你们在说什么?”

  刀兄道:“男人家说事呢。”

  那妇人道:“你们说成什么了?是说好了咱们也做官吗?”

  她问得直接,祝缨看了看刀兄,刀兄道:“你出去,我自己会说!”

  妇人轻轻哼了一声,对祝缨说:“大人说得对,他就是这样不痛快!”说完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刀兄咳嗽了一声:“她……嘴快。”

  祝缨道:“说话痛快很好呀,她说的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刀兄道:“我要与阿苏家一样。狼回来说了,大人的学生对他说了许多,大人不会没有缘故让他知道这么多。”

  祝缨道:“活人祭祀不行。”她做了个手势,接着给刀兄解释了一下,祭祀,这个她会尊重的,也可以向朝廷将此事说明。活人祭祀,不行。山下人比较重视人命的,奴婢都不能随便杀,活人祭祀是非法的,官府遇到得管,不可能支持。

  祝缨知道,如果只是说“蛮俗”祭的是他们自己的族人,朝廷不一定会管。

  但是她不喜欢。

  祝缨又拿出了替代的方案,仪式可以做足,祭品不能用活人。她甚至给刀兄安排了个剧本——篝火狐鸣。只要冒充神的名义,说是不喜欢,将人头祭给废了改为其他,那都是可以的。

  刀兄道:“祭祀可不止我与阿苏家两家。”

  祝缨道:“他们会改的。我愿意收无主的尸骨安葬,对谁都是这样。”

  刀兄道:“我与你们的官有许多的仇恨,我想报仇又找不到那个人了。为了我的族人,我又不得不走到这一步。我的祖先以前相信官,他却被烧死了。与许多人一起被烧死了。”

  “当年是那人做错了。”祝缨毫不犹豫地代人认错,“我绝不背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