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他们不敢为汤小郎君求情,却又不得不想:以县令的作派,只怕獠人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相约去了顾翁家议事,议的是“既然县令大人有意联络獠人,本县是必有好处的,恰如收拘我等在此,却又除逋租、兴修水利一样。我等如何能从中获益?”除逋租,他们得到的好处并不算多。獠人的事儿,他们有点相信祝缨能办成,一旦办成,必有大利,他们想多拿一点。
祝缨现在想的却不是“獠人”,因为她放出去的榜有人揭了。
福禄县不比京城,县城里的稳婆没一个认字的,仵作的女儿也不识什么字,更不想学什么剖尸。县城里识字的妇女也没几个,乡绅们的女儿倒有几个识字的,却无人来揭这个榜。
等了三天,小吴脸色诡异地跑过来说:“大人,有人揭榜了。”
“哦?带进来。”祝缨说。这可是这几天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小吴咳嗽了一声,祝缨道:“怎么了?”
“是……那位女冠。”
祝缨与小吴对了个眼,镇定地道:“带进来。”
两人虽然认识祝缨,此时却与在花街后街见祝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小江有些紧张,身后跟着的小黑丫头也很紧张。
祝缨道:“你们揭的榜?”
小江道:“是。”
“做仵作?”
“是!”
“为什么?”祝缨问,小江这人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祝缨不敢说她一定就是为了自己,但多少有一定的原因。如果小江是为了跟一个年轻的官员共处,那她要这样一个女冠毫无用处,还耽误她的正事儿。她是想要些女官女吏做事的,并不是想给自己的身边添一个……难以确定身份的人。
小江的喉咙发紧,道:“道理我说不太明白,只想说,我想活得跟以往不一样。凭我自己想总也想不明白,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心里却总是缺了点什么。我想帮别人,却又给您添了麻烦。跟着您总能学到一些的。哪怕最终还是不明白,也比自己瞎摸乱撞强。我、我能做事的!教我一点吧,教我一点我不懂的道理,让我做一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事。我不比别人笨。琵琶,不难的,不学就永远不会,不是因为笨。我……”
说到最后,她有些语无伦次,只恐自己说得不明白。
“跟我来。”
祝缨把她带到了停尸房,那里,死去的姑娘正安静地躺着。祝缨也招呼了县内的僧人给她念了几卷经,耽搁了两天,是以还未下葬。
小江毫不介意地说:“我来给她装敛。”她的手法很娴熟,似乎做过不止一次。祝缨道:“做仵作可不是敛尸,是剖尸。”小江的手顿了一下,道:“我学!”
祝缨道:“你现在还不是仵作。”
“我愿意学的,什么时候学好了,再让我听差也行!”
祝缨道:“先做个学徒吧。你叫什么?”
小江露出数月来第一个放松的笑:“没名字。”
她的姓也没什么来历,纯是出了花街要立户籍,就随手翻了一本书,看一首情诗中的字,“江”字比较像个正经的姓氏就登记了个“江”姓。没名字的女人多了,江大娘就行。后来祝缨叫她“小江”,她也觉得名字起不起都无所谓了。
祝缨道:“不妨取个自己喜欢的名字,现在就可以登记在册,改过来。”
小江摇摇头:“大道至简,我名字太多了,以后都不要了。”
祝缨又指指小黑丫头:“学徒带个丫环,不像话。”
小黑丫头道:“我也能当学徒的!我也喜欢您查案子的那些故事!我帮娘子问了那家的人,她们说了死了的是个獠女。可惜您自己也问出来了。”
祝缨看了她一眼:“算杂工。”
看着“江大娘”三个字被记在册子上,学徒一个月只有一石米、一百钱,小江忽然觉得自己与以前不一样了。她也不要求住到县衙里,还住自己赁的那个房子,又问县衙的规矩,什么时候应卯,假怎么算之类。
小吴在一旁听了,心道:这可真是个狠人,为了留下来连尸体都敢剖!侍女都拿来搬尸体!
小江却很快乐,祝缨让小吴给她讲县衙规矩,她见小吴走神,还提醒了一下:“吴小郎?”
“哎?哦哦!我来对你们讲……”
福禄县衙就多了一个仵作女学徒,这两天就守着一具女尸瞎瞧。早上集合的时候,小江就跟小黑丫头站在女卒的身后。她方言讲得好,以致女卒们都奇怪县城里以前怎么没见过她这号人。
…………—
祝缨的榜被小江揭了也属无奈,她本意是在福禄县培养出当地的女仵作来。小江是从外面来的,日后未必就能扎根这里。来了,当仵作,再走,福禄县依旧什么也没剩下。
所以她才会犹豫,以为无用功。
但是福禄县的条件又摆在那里,不招这一个,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人肯自愿来当这个女仵作,且也得重新教。要命的是她们缺的不止是怎么做仵作,连字都不识,尸格也不会填。
祝缨倒也痛快,招来小江:“榜还依旧贴着,日后有胆大心细的年轻女孩子,我也召了她们来。她们有不识字的,你带一带她们,教上一教。”
就把这摊子扔给小江了,她自己事太多了,实在抽不开身亲自去教。
小江高兴地答应了:“我这就去街上找人。”
“不急,先把停尸房那个烧了吧。赵娘子在县城住了有些日子了,我想她也该回去了。骨灰叫她带走,纵不认识,也埋得离家近些吧。”
小江的眼睛亮晶晶的。
祝缨道:“官吏俸禄从税赋中来,我们这些人都吃过她的血肉。”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
尸身被移到了城外点起了柴火,烧了好一阵儿才烧完,用一只大瓮装了,几块未烧尽的大骨头落在瓮中发出闷响。祝缨将坛口封了,带回县衙,再请赵娘子过府一叙。
赵娘子在县城逛了几日,也见识了祝缨判汤小郎君,见县城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心里也有了点主意。恰儿子也要开始进县学读书了,她便打算回家。临行前,她也想再见一见祝缨。
到了县衙,赵娘子这次就礼貌多了,先谢了祝缨也给儿子一些冬日的用品。祝缨道:“我答应过贤伉俪,自然会尽力。”
赵娘子道:“他能来上学,也是多亏大人。”
“他考得不错,悟性亦可,福禄县要这样的读书人。”
赵娘子道:“考的?嘿!以前可未必就是这样的考!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了。”
祝缨道:“那我能托您做一件事、捎一句话吗?”
赵娘子正色道:“请讲。”
祝缨命人取来骨灰瓮,先托了这可怜姑娘的事。赵娘子诧异道:“就这件事?那是什么话?”
“问一问令兄:可否相安?”
“什么意思?”
祝缨道:“我知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以致彼此不能信任。不过总这么防来防去,互相害来害去也不是办法。能否重修旧好、互通有无?你们的族人,如果有名册最好,这样到了福禄县,我待他亦如士绅百姓。如果想交易,我与令兄各发身份令牌予可信之人,往来两处行走。如果仍有疑虑,就从互不劫掠人口开始?犯法的人必然是有的,但是只要发现,就互相帮忙追索,如何?”
赵娘子认真听了,说:“倒不像是要坑害人的样子,我这便回去传话!”
“静候佳音。”
……——
赵娘子到县城也是为了给哥哥观察一二,回去好传话的。
她赶回自己家,对丈夫说了儿子的生活情况,又说了县城:“是有条理多了。我总觉得那个县令太软和了,心里想得又多。婆婆妈妈的,遇着一个不知哪族的丫头死了,巴巴地把个小郎君给发配了,又拿了骨灰托我捎带。啧!跟他说了我也不在意别家死鬼。”
赵沣细问了情况,道:“他这是告诉你,他重视你呢。你要去大哥讲吗?”
赵娘子郑重地点点头:“当然!”有些事是连丈夫、儿子也不能说明白的,“獠人”也分不同种,她这一族是自称美玉之族,此外又有以健勇为名的、以敏捷为名的。
大家也互相攻伐。
赵娘子第二天就往娘家赶,大冷的天她也不畏惧,七天之后,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哥哥已经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四个侄子、两个侄女都来迎接她。一家人围着大厅的火塘坐着,赵娘子将祝缨的话转述给了哥哥听。
洞主道:“你们都说说。”
长子道:“一个县令,能做什么呢?不如前两年那个刺史,他管得多。”
次子道:“官儿越大怕越狡猾,但他能给的也更多。”
三子道:“别忘了,官儿越大,手也越黑。”
四子道:“大哥说的对。山那边那两家又不消停了,咱们须得有人相帮,一个县令能帮什么呢?”
只有小女儿说:“阿爸,选这个县令!”
洞主道:“为什么?”
“哥哥们说得都对,刺史管得多。可是,咱们只有这一洞的人马,在刺史心里的份量绝没有在县令心里的份量重!一个不重视咱们的人刺史,又能帮到咱们多少?且容易被他算计。县令既然是个软和的人,又心细,又会做事,咱们正要这样的人。阿爸,我想亲自去姑姑那里看一看这个人。”
第137章 福气
“我还要再想想,”头发花白的洞主喃喃地说,“散了吧。阿妹,你来。”
赵娘子在哥哥面前十分乖顺,她亲自搀着哥哥去休息,对跟随而来的侄子侄女们说:“行啦,主意也不是一天就能定下来的,干嘛急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散了吧。”
侄子侄女们见状,只得住了脚,又有几个不太甘心的,就在老洞主的住处外面徘徊不肯散去。
洞主往窗外一望,对妹妹说:“把窗户关上,看着生气。”
赵娘子心中忧虑,仍然笑道:“这么多好孩子,还要生气呢?”
“真的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吗?”洞主反问道。
他们这里虽然号称“洞主”,也是沿袭下来的称呼,他们根本就不住山洞。就着窗外的月光,洞主又看了一眼儿女,连连叹气。最后对妹妹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赵娘子道:“我并不苦,过得挺好的。再不行我就回来,家里还能不要我么?”
洞主又叹了一回气,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问赵娘子:“刚才几个孩子说的,你觉得哪个说得对?”
赵娘子顿时认真了起来,像是个课上突然被老师点了名的小学生:“还是小妹吧。”
“怎么说?”
赵娘子道:“拿到手的才是实在的。”
洞主道:“对呀。我老了,可惜儿子们不顶事。女儿又……毕竟是个女儿。”
“哼。”
洞主笑道:“这么说你不开心啦?只要小妹有本事,家交给她总比被别人散了的好!”
赵娘子道:“那小妹要去看县令,哥哥同意的?”
洞主道:“我还想自己看看呢,不看一回总不能放心的。毕竟是件大事。”
“那……把小妹叫过来商议一下?”
“好。”
赵娘子出了门去叫人,侄子侄女们都围着她,一个劲儿地问:“姑姑,姑姑,怎么说?”仿佛一群鸽子。
赵娘子道:“小妹跟我来。哎,你们几个,怎么还不去歇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