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对！是盐啊！他们带了盐来！我要买！”
村民一阵骚动，都想冲上前来与王弗交易，此刻眼前人到底是不是知府夫人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带了攸关性命的食盐来。
蓝姑显然没想到王弗行事如此直接，干脆利落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开了。她在小河寨积攒了十多年的威信，在此刻被王弗一个动作就击溃了，这令她脸上无光，神色讪讪的。
“我若有什么图谋，何必要来这深山受苦呢？你们已经穷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图谋的？你既然是此地的巫医，想必也对这里的一些地域性疾病有研究，我们可以合作。我是以大夫与商人的身份来到小河寨的，并不想以知府夫人的身份来压你们，你大可不必对我有任何敌意。”王弗的话被一句一句翻译出去，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说得好！”人群之后又
出现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的中年女人，走到龙香兰身边，拉着她的手落了几滴泪，好像在责备她不告而别，冒险出山。她只对龙香兰说了几句话，又立刻转过头来，对王弗行了个民族礼节，请她坐下。
“我是香兰的阿娘，夫人来到小河寨，真令我意外，没想到我们这深山老林也能引来金凤凰歇脚，夫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们，我雷云娘一定会尽力去做。”
“夫人多礼了，我不过也是个求医问药的尘世俗人，也是有事要求你帮忙。”龙香兰说过，她的阿娘救活了不少患上瘴疠之病的人，想来这是他们小河寨不外传的秘密配方，所以外来的巫医蓝姑不会治瘴毒，土生土长的雷云娘才会治。
雷云娘听了这话，仔细端详了一下王弗的神色，大吃一惊：“你也中了瘴毒了！怎么还跋山涉水，如此操劳？”
王弗能够维持精神，全靠她们自己配制的药方，颠簸多日，到达小河寨，已经是身体极限了，其实她这时非常难受，但她是己方队伍的核心，她若是倒下了，恐怕那群小子就群龙无首，被那个有些傲慢排外的蓝姑欺负了。
“请夫人为我治病。”王弗的态度非常诚恳，雷云娘也被她的谦和有礼打动了，心想：“虽是知府夫人，却没有半点架子，看起来学识渊博，更是学医之人，善良大度，不与那蓝姑一般见识，这朋友，我雷云娘交定了！”
“夫人不必担忧，我明日一早就为你上山采药，拔除瘴毒，一两个月的时间，你就住在我的家中，方便我来照顾你。对了，夫人带了这么多盐来，我想——”龙香兰的爹爹伤重不起，雷云娘就是小河寨当家做主的人，寨子里许久不曾见过盐味，很多人都病倒了，没有足够人手出去打猎、采集，他们的食物也在减少。
“这些盐是我治病的诊金，还有三背篓，足够你们全寨吃上三个月。”
雷云娘喜出望外，她也知道寨子里生计艰难，恐怕没人买得起这么好的盐，既然王弗要送给她，她也不会装模作样地推辞。
“那可真是太感谢夫人了！夫人是个大善人，你的病包在我身上，一定能好起来的！对了，你就不要叫我‘夫人’了，怪别扭的，叫我‘云娘’就好。”
王弗跟着学了几遍，立刻就学会了，雷云娘直道王弗天赋异禀，就像神仙下凡。
两人笑了一阵，王弗才说：“云娘，我还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什么事？”雷云娘见四周围着一大群人，正要把大家都驱散了，没想到王弗制止了她，还说：“这件事与小河寨的未来息息相关，大家都一起听吧。”
众人已经知道王弗愿意白送食盐，都对她怀有感激之情，齐刷刷地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王弗，都席地而坐，仰着头听她说话。
“我这一次来，不光是为了治病，还想同小河寨做个生意。大家已经知道了，我也是一个大夫，在凤翔府，官家御赐准许我开办了一家医学院，专门教人如何治病救人，我还有多间药铺，看病卖药，在北地也有些名气。我们为了药效达到最好，到各地采买道地药材，加工成药，长此以往，便想到自己培育和种植药材。武夷山山脉绵延数百里，环境清幽，空气清新，林中有许多未经开发的地方，适合很多种药材生长。所以，我们济世医学院想在这里圈一片地，作为药圃，雇佣你们的村民种药，酬劳方面从优，更能替你们开出一条下山的道路来，让外头的粮食和盐能深入群山，造福一方。”
大家都有些发愣，在他们的印象中，生活就是打猎、采药，等到年底再用个十几天，把一年储存的能卖的东西卖到附近市集，再采买生活所需的东西，他们封闭成了习惯，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王弗说的话，他们都是半懂不懂，只
知道，这位知府夫人，想要在这里做生意。
蓝姑突然插嘴：“你想在这里开辟药圃，简直是异想天开，山里草药能随便采，但要是让人去种，怎么可能种得活？再说了，这里没有田地，他们也不会种地，还‘酬劳从优’，你这样，岂不要血本无归？”
王弗笑了笑，初见时，这个蓝姑咄咄逼人，称她为“妖妇”，但现在看来，她也没什么坏心。
“血本无归是我的事，武夷山中环境复杂，有许多小寨子、小部落，他们生活贫苦，却不愿抛弃故土，抛弃原有的生活方式，那么，为了两全其美，我就用这个方式，改善他们的生活，同时将外面的世界引进来，鼓励大家走出去。”
眼界有限，只看得见眼前平稳的生活，那不是他们的错，因为只有知道了世界的广阔，才会有闯荡的冲劲，才不怕跌倒。在生产力低下的大宋，他们的选择未尝不是一种可行的选择，王弗绝不会逼迫他们去做出改变。
而她，只是不希望看到大宋的子民衣食无继，永远目不识丁，永远封闭自我于深山之中。
第189章 粉蝶儿
雷云娘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 还有些晕晕乎乎的，问王弗：“夫人的意思是，在小河寨修路开山的一切费用, 由你负责，生意盈亏也由你自己承担？”
“由我王家和苏家共同承担, 日后, 相信还会有朝廷的资助。但既然是做生意, 也希望各位认真对待, 药材不同于其他，是治病救人的东西。不光药材，还有茶叶、木材, 也将会是我重点发展的项目。来的时候，我们在山下最近的市集补给过，我想以后可以在那里建学堂, 教你们的孩子读书识字。”
“学堂？我们不会官话, 也可以读书吗？”人群中有人发问，声音十分年轻。
“当然，谁都可以读书，你们只是没有机会去读, 并不代表你们没有读书的权利。”
见可以随便提问，又有几个人站出来问：“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我来做生意，不会一毫不取，你们也不是白拿东西，各取所需, 另外，我是香兰的朋友，需要云娘替我治病，这两点，已经足够我选中你们小河寨了。”
人们欢呼起来，又七嘴八舌地围上来问她别的问题，可翻译只有一个，哪里顾得过来，王弗便说：“晚上我把合作的章程给云娘过目，由你们自己内部协调解决。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反正我在这里还要待很长一段时间。”
雷云娘脸色讪讪的：“我不识字啊……”
王弗又笑：“我让人读给你听。”
雷云娘开心起来，连忙请脸色苍白的王弗进屋休息，留下其他人在村中开篝火晚会。阿弃担心王弗的身体，也跟着她进屋了。
阿弃替王弗掖了掖被子，小手放在她的额上试温度，煞有介事地坐在她身边，好像自己在看病一样。他也看过不少医书，平时耳濡目染，比一般人还是多点医学知识，但一直无心学医，只是觉得医书好玩，随便看看。
“怎么样？觉得这里如何？”
“感触很多。”
“说来听听。”
“封闭是落后的开始，如果他们不是在这种行动不便的深山中生活，凭着勤劳节俭，早就过上了寻常人的好日子。但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他们空有走出去闯荡的心，却没有那种眼界和能力，一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就这么蹉跎在山中，没有了逃离的机会，甚至失去了向上的勇气。”
“你知道，他们的先祖明知住在山林之中多有不便，为何还要坚持住在这里吗？”
“是兵灾战乱、天灾饥荒、徭役赋税和地主的压迫。”
“没错。”落后是有理由的，并非其人之过，是世道之过。
王弗又说：“阿弃，不论你以后做什么事，我都希望你用心去想一想，你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你，受过多少人直接或间接的帮助，而旁人之所以成为旁人自己，相比你的优越条件，他们欠缺了多少。只要你能够想通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不计成本地去帮助他人。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从不担心你未来的成就，因为你已经站在了我和你爹爹的肩上，但我不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娘，我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阿弃将小脑袋塞进王弗的腋窝，让她的手圈着自己的头。
王弗听了他这句话，欣慰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无愧则无忧，不愧对天，不愧对地，不愧对他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自己该做的，就是快乐的人。
第二天早上，王弗醒来，村中一片静悄悄的，阿弃睡在她身边，还在会周公。王弗走出去，看见龙香兰在院子里洗菜，正准备做早饭。
两人语言不通，但肢体语言还是可以沟通的，王弗成功让她明白了
自己想要做饭的企图，为所有人摊了一大筐蛋饼。因为村里不养鸡，所以蛋是各种各样的的鸟蛋，配着又嫩又香的野生韭菜，还有龙香兰从树上摘下来的某些植物嫩叶，香气四溢，才摊好第一张，陈留就揉着鼻子出现在了房门口。
接着阿弃和邓阙也醒了，翻译和学生们也起床了，全部排在小楼外头刷牙，动作分外协调一致。
大家一边吃早饭，一边说起昨晚热闹的篝火晚会，替王弗遗憾。龙香兰说，雷云娘一大早就带着雷硐上山采药去了，他们要去的地方有点远，恐怕明天才能回来。
小河寨的寨主，龙香兰的爹爹，也在早饭时露了个面，他腿上受了伤，全靠龙香兰搀扶才能出门，一般都待在屋子里不出来，免得添麻烦。王弗便让人找了坚硬的树枝来，削成拐杖的样子，让他使用，还亲自替他把脉问诊，跟队里的大夫小许商量了一下，定下来一个调养的方子给了龙香兰。
不一会儿，竟有个不速之客到来。
蓝凤穿得尾羽艳丽的山鸡一般，脸上敷了厚厚的米粉，唇上涂了红色花瓣的汁液，眉间多了一点嫣红，头发高耸，一朵脸盘子大的红花簪在鬓边，整个人就像唐代仕女画中的人物，把龙香兰等村民都吓了一大跳。她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要与王弗比美。
阿弃直接嘲讽道：“我阿娘在你这个年纪，比你美上百倍，如今虽然病了，却也是西子捧心，风华无双，更何况，她胸中丘壑，你不及万一，你还是不要自取其辱得好。”
蓝凤却是不依不饶：“我不信，我是整个武夷山最美的姑娘，你阿娘徐娘半老，怎么比得上我？！”
“对，你是整个武夷山最美的姑娘，就算我来了，你也是，我并非闲人，与你斗美，耽误我的时间。”
可不是嘛，王弗老早就不是“姑娘”了，她嫁人都快九年了。
“斗美”是他们这里的传统习俗，自蓝凤长成，就打遍各寨无敌手，王弗的容貌，对她形成了精神上的冲击，她不甘心，一定要击败王弗，证明自己的地位。
王弗懒得搭理她，蓝凤却很有毅力，王弗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一直在王弗身边叽叽呱呱地说着她听不懂的土话。
“好吧，你说要怎么比？”
“按老规矩来，比女红、厨艺、舞蹈，三局两胜，最后，我们一起去蝴蝶泉洗澡，谁能引来蝴蝶泉的大凤蝶，谁就是寨子里最美的姑娘。”
“呃……”这个流程不像选美，更像选家庭主妇，王弗其实很想拒绝她，但看这小姑娘一腔热血，不忍心让她失望，只得点了头。
“不过，洗澡还是免了，我们就站泉边，也是一样的。”
“好！现在就开始！”
听说新来的知府夫人要和老牌美女蓝凤比美，所有村民闻风而动，搬了凳子、石头前来围观，整个龙家都挤满了人。
王弗的女红稀巴烂，平生没做过什么手工，除了给苏轼缝过几次衣裳，做过两个荷包，基本就没怎么动过手，第一局毫无意外地输了。蓝凤赢了一局，斗志昂扬，更像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了。
第二局厨艺，王弗的主场，就算拿出来的食材有些她从未见过，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发挥。因为是在山野之中，没什么好的厨具和调料，王弗干脆就做了一道叫花鸡。当剥开层层泥土，露出里面色泽棕红、油润光亮、鲜香扑鼻的鸡肉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已经流到嘴边的口水，齐齐望向王弗。
这道菜，与传统的叫花鸡又多了几分地域特色，用了很多他们这里特有的食材，尤其有一种植物块茎，埋在鸡肚子里，吸满了鸡肉的油水和香味，其粉粉糯糯的质地又不会腻，中和了鸡肉的味道
，更加美味。还有一种味道特殊的香草，揉碎了之后，植物清香喷薄而出，在裹泥土之前放，可以提升香气，在吃的时候搭配，又清新解腻。
而蓝凤只做了一道简单的蒸肉，色香味都一般，众人一致认为，王弗胜。
到了最后的舞蹈，王弗实在很想直接认输，她长这么大，还没跳过舞，四肢僵硬，根本就是笨鸭子一只。
而跳舞却是蓝凤最擅长的事，只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蓝衣，裙摆阔大，摇曳间如同盛开的莲花，身上银铃响动，花缨抖擞，一双手模拟着雀鸟的姿态，好似林中孤芳自赏的精灵，引来寨中少年们的一阵唿哨声。
王弗跟着鼓点随便动了几下，连阿弃都看出了她脸上的纠结和尴尬，连忙拉着陈留、邓阙跳出来，牵起她的手就开始转圈圈，虽然还是很僵硬，但一大群人僵硬，感觉也没那么明显了，她好歹是熬过了一段音乐，然后顺理成章地输给了蓝凤。
“好了，我已经输了，你还有什么事吗？”王弗累得气喘吁吁。
“不，我们还要去蝴蝶泉。”蓝凤非常坚持，大概是才想到王弗与她们寨子里的姑娘不一样，她不需要会女红、会跳舞，因为她是家境优渥的汉家女儿，可以学习她从未见过的琴棋书画，诗书礼乐。
王弗实在拗不过她，只能跟着一群起哄的人去了蝴蝶泉。这汪泉眼不算大，形状不规则，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蓝幽幽的水面上弥漫着朦胧雾气，看起来恍若仙境，清澈见底的泉水中，有枯枝杂叶，还沉淀着许多矿物质，就是没有生物。
两人站在泉边，忽而，一阵清风吹过，王弗鬓边的头发被吹开，从茂密的树林中，飞出来两只很大的蝴蝶。
阳光下，它身上的鳞粉闪烁着幽幽绿光，翅膀上有弧形的金绿色、金黄色斑带，后缘有月牙形的金黄斑点，自由地飞翔在林间的高空，姿态优美，华丽高贵，有一种无可言喻的美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第190章 龙吟曲
比赛虽然输了, 但王弗并没有什么损失，蓝凤反而显得比她还不开心，从蝴蝶泉回去后, 她就一直站在龙家的院子里，不说话, 也不动, 就看着王弗发呆。
王弗与龙香兰做了晚饭, 所有人聚在院子里吃饭, 她还是没走。王弗使了个眼色给阿弃，他就走过去问：“姐姐，你还有什么事？”
“我……”蓝凤欲言又止, 表情十分纠结。
阿弃拉着她在王弗身边坐下，热情地给她安排了碗筷，道：“那就一起吃个晚饭吧, 我阿娘做饭, 天上地下一绝，就是太忙了，很少有时间给我做饭吃，唉！”
之前比了厨艺, 蓝凤知道王弗的厨艺很好，但一个女子，不应该照顾家人的饮食起居才是正理吗？她还会忙些什么呢？
王弗揪了阿弃的小脸蛋一下，笑骂着说：“就你爱吃，自己去学啊。”
“吃饭吃饭！”阿弃连忙敷衍过去, 众人一阵哄笑。
吃过晚饭，蓝凤还是没走，站在院子里徘徊了几圈，终于坐在处理药材的王弗身边，鼓起勇气说：“你能跟我说说，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吗？”
王弗略诧异了一下，旋即笑了笑，道：“你自小生活在山里，从来没有出去过？”
“去过山下的市集。”
“官话是怎么学的？”
“阿娘教的。”听得出来，她的官话并不算标准，夹杂着许多本地用词。
“识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