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第107章

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轻松 穿越重生

  沈居和下葬后, 泓峥书院又归为平静,秋试还有三四月,紧张的气氛却已经蔓延至全国, 泓峥书院内有些学生是从其他州城进京求学的,按律需要回原籍备考,梁齐因给他们一一准备了行礼盘缠,着人将他们安全送回祖籍。

  年节的时候大雪压枝, 贡院的号子垮了许多,顺天府急慌慌地开始修缮, 怕因此耽误了接下来的春秋闱, 雪霁东风来, 春天刚起了个头没多久,初夏就赶趟似的露出了几分端倪。

  书信遥相寄, 西北来的东西耗时了许久才送到梁齐因手中, 一打开便飘香的奶干和同样沉甸甸的风干肉, 季时傿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夹着一张简单的图画。

  甚至没有着色,遍野青草,风过留痕,几只肥硕的牛羊跃然纸上。

  西北安稳,不必牵挂。

  而等他收到信时,季时傿已经早早养好了伤, 她写了一封言辞诚恳,情真意切的折子请旨回京祭祖, 然而未等她将折子送出去, 京城的消息便率先一步, 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她面前。

  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太傅沈居和驾鹤西去, 一个是太后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季时傿握着成元帝召她回京的圣旨看了许久,久到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好像落拓在她脑海里,她才缓缓将圣旨放下。

  最初得知真相的时候,季时傿心里既是悲愤,又是怨恨,以至于她很难冷静下来思考她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到底该怎么办,她可以在梁齐因面前故作洒脱地说“报仇得自己来才痛快”,但她没有办法忽略整个过程中心如刀绞的痛感。

  季时傿觉得自己很做作,一边恨得要死,一边又没法真的下狠手,这种矛盾很难解释清楚,如果太后和成元帝是单纯的,从一而终的卑鄙无耻,薄情寡义,她动手会动得比任何人都干脆。

  可偏偏不是这样,她也曾在成元帝身上感受到过什么是君臣情谊,也曾在太后膝□□会过被疼爱关怀是什么感觉,季时傿是身处其中的人,自然比外界的任何人都明白这份感情过去是多么纯粹,也是多么讽刺,这就是她没法下狠手的原因。

  她只能用一些不入流的,装神弄鬼的手段去发泄仇恨,这般不痛不痒的宣泄落在心头,其实一点都不痛快,反而很难受。

  信上说,太后已经病得下不来床,有时梦魇中都在喊她的名字,成元帝与其母亲感情深厚,见状之后下旨让季时傿即刻回京,西北的军务暂时交由其他人处理,如此正当的回京理由,好过她自己装模作样地说要回去祭祖,可季时傿握着这张圣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辗转反侧多日,最终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连侯府都没有停驻,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衫都没有来得及换,因为在她回京的路上便收到了数次加急的信件,太后已经撑不住了。

  流金的日影落在慈宁宫垂脊的红砖瓦上,光点错落,殿宇楼阁碧采波横,两侧吻兽沐金而生,肃穆森然,可从洞开的大门来看,却莫名地透着几分死气。

  像是一具被蛆虫蚕食掉血肉的腐烂身体,为了遮蔽其下森森丑陋的白骨枯容,披上了一件精致华美的外衣,却仍旧掩盖不了那渗进骨头里的恶烂腥臭味。

  季时傿快被熏吐了,她跟着女官走进慈宁宫殿内,里面连灯都没点几座,青天白日之下,还暗沉得如同阴沟一般。药的苦涩味与昂贵檀木的熏香味交杂在一起,哪怕是个行外人也能看出,病人久久待在这样的环境下绝对不会好转,但皇家就是明知如此也不肯放弃自己那些精致过头的臭毛病。

  推开层层帘帐,季时傿才见到太后的真容。

  她形容枯槁,精气全无,短短半年未见,已经老得如同一具枯骨,在此之前季时傿听太医提起过说她如今已经完全不能下床。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这年初夏,季时傿赶到慈宁宫,太后居然可以坐起来了。

  她好像已经大好,不似缠绵病榻的老人,甚至穿着厚重的华服,浓浓的胭脂水粉也不能掩盖其病容,反倒更像是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吹垮的残枝。

  太后坐在殿内,慈爱地招了招手,季时傿走了过去,跪在她身前,听太后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比如季时傿小时候在皇宫里迷了路,哭到阖宫皆知;比如季时傿七岁那年和端王赵嘉礼打架,双双跌落太液池;再比如季暮回京那一年,季时傿被接回侯府,太后在慈宁宫哭了一夜。

  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她便像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一句话喘几口气,季时傿不得不扶起她在床边坐下。

  “既然没有力气,为什么还要强撑着起来梳妆打扮?”

  太后靠着身后的枕头,咳了两声看向季时傿,摸了摸她的头发,“哀家是太后,不能失仪,不然还怎么给天下人做表率?”

  季时傿神情平淡,“我只知道病重的人该好好休息。”

  太后笑了笑,“小时傿还是关心皇奶奶的。”

  季时傿嘴角僵住,目光游离落在他处。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太后的每一个字眼都在叫嚣着嘲讽她以前多么天真愚蠢,可是她的关怀几乎是下意识的,根本由不得自己斟酌。

  “当太后便一定要如此么?假面在脸上戴久了,连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最真实的你究竟是何种模样。”

  杀我母亲的人,和疼了我数年的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太后愣了愣,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忽然伸手拉住季时傿,“小时傿,你……”

  “太后娘娘。”季时傿抬起头,瞳孔中平静无波,一旦起了头就再也没法停下来,“您告诉我,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太后张了张嘴,眼前逐渐开始模糊,她忽然想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空碧云的好天气,季暮推辞了成元帝给他安排的婚事,从刚被东瀛人侵袭的江南水乡,带回来一个战后失去双亲的少女,求她给他们两人赐婚。

  那个少女,有和季时傿一模一样的眼睛,太后只要一回想,就能想起她刚有孕不久到宫里看自己,被太医诊断出来时,那双鹿眸一般水润惊讶的眼睛。

  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映出了她的脸。

  此刻太后又同样在季时傿明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干枯的面容,皱纹,老年斑,脂粉也挡不住的苍老,狰狞得让她一瞬间感受到了恐惧。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时傿。”太后紧紧抓住季时傿的手,胸口因为急促的喘息而不停起伏,“皇奶奶是真的疼你,皇奶奶……”

  季时傿苦笑一声,低下头,“太后娘娘,您为什么要抖呢?”

  “哀家……”

  太后顿时愣住,仓皇地收回手,可季时傿不给她一点可以逃避的机会,自顾自强硬又漠然道:

  “因为我爹不肯娶你们安排的女子,你们怕他会脱离掌控,便害死我母亲,又将我接进宫做人质是吗?”

  “不,不是这样……”

  太后别过头,求救一般重新握紧她的手臂。

  “你听皇奶奶解释,你不要被小人诓骗你……”

  她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泪水划过脸上的香粉,留下了一连串狼狈的痕迹,她想解释,可是她不停地摇头,却连一句可以解释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因为这是事实啊。

  “哀家没有办法,朝局不稳,如慎也是哀家跟前的孩子,哀家不想那样做的,可是哀家不敢,哀家怕赌输啊——”

  季时傿目光晃颤,抬眼忍住泪水,尽管她已经知道理由,可陡然从太后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连刀割开心上血肉的声音都听到了。

  没意思真的,空前的疲惫感涌过全身,季时傿一时啼笑皆非,“错在我,是我太天真。”

  她一寸一寸地抽回手,“太后娘娘对我有养育之恩,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恨您怪您的必要了。”

  “小时傿……”

  “娘娘,多余的话,便不用讲了,这一面已经见过,你我之间,就这样吧。”

  “等、等等——”

  太后紧紧扯住她的手腕,近乎哀求地哽咽道:“时傿,从前……你都是跟嘉礼他们一起喊我皇奶奶的,不要改口……好不好?”

  季时傿脚下一顿,背对着床铺,一瞬间便落下泪来

  人就是这么口是心非,每一句藏着刀子的话,何尝不是将刀锋也对准了自己,弄得两败俱伤,鲜血淋漓。

  季时傿喉间滚烫,“从前是时傿逾矩,还望娘娘莫怪。”

  “时傿!”太后挣扎着要站起,半个身子塌出床铺,如同一根烧得只剩下灰烬的残烛,“你还能再叫我一声皇奶奶吗?”

  季时傿一动不动,她望着空荡荡的慈宁宫,忽然想起,自己和赵嘉礼打完架,湿漉漉地被女官抱着送回慈宁宫。

  她从前仗着太厚的宠爱肆无忌惮,宫里没有人敢招惹她,可就是那一次,季时傿终于意识到她犯了怎样一个大错,她挑衅了皇家的威严。

  可太后却一句也没有骂她,怕她冷着,用锦被将自己裹住,紧紧地抱在怀里,甚至在成元帝想要兴师问罪的时候,替她求情。

  十六岁那年,边境国土屡失,满朝文武在纸醉金迷中养得不知今夕何年,还以为大靖尚是鼎盛时期,无人敢犯,直到鞑靼接连攻下十三座城池,朝廷才慌了。

  百般无奈之下,季时傿只能挂帅出征,临行的前一日,太后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

  一向不过问前朝之事的太后,听说了她重伤的消息,不顾太后的威仪冲到养心殿,请求成元帝下旨让宫内最好的太医去西北医治她。

  尽管后来陈太医在给她的药里动了手脚,季时傿还是相信,至少那一刻,太后一定是真心的。

  想到这儿,季时傿刚刚还封得严严实实的心开了个小口,毕竟太后是除了父亲之外为数不多给过她关爱的长辈,此刻面对这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季时傿没法开口说个“不”字。

  不是原谅,是释然,是不想再计较了。

  于是她缓缓开口,道:“皇奶奶。”

  太后心头一震,泣不成声。

  因为她清楚地明白,她与季时傿之间的情分便止在这一声中了。

  翌日,太后薨。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丧钟

  廖重真在祭坛上连续几个月祈福求雨, 五月十七的清晨,京城终于下了成元二十六年的第一场雨。

  阖宫上下忙作一团,太后薨逝, 而不久前礼部刚因先农坛的事情换过尚书和一干官员,新任尚书资历稍浅,一时担不起这么大的丧仪,难免手忙脚落, 频出纰漏。

  然而吏部暂时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接管,这些时日来, 成元帝动不动便处置底下官员, 弄得大家都风声鹤唳, 各处官职常有缺漏,无人替补, 因而只能先由着新任尚书摸索了。

  慈宁宫内的女使穿梭其间, 太后的遗体需要经过很复杂的打理修饰, 一般都是由贴身信任的女使负责。

  秋霜捧着华贵繁琐的寿衣从正殿走过,她脸色青白,只能用口脂想方设法提升气色,但浑身上下仍然透露出一股病态。

  尚服局女官奉命前来为太后整顿遗容,步伐稳健,迎面撞上前头慢悠悠的宫女,秋霜身形不稳, 顿时头晕眼花,手中托盘摔了出去, 女官眼疾手快地抢住托盘, 急道:“你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 太后身边跟了多年的贴身女使走上前, 出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秋霜扶着门框站起,脸色比先前还要再惨白几分,惊慌地跪下来磕头道:“奴婢一时失神,求何姑姑与刘尚服饶了奴才这一次无心之失吧……”

  尚服局的女官将呈着寿衣的托盘扶好,瞥了一眼地上的秋霜,嗔道:“无心之失?你身为内廷女使,手里托着这么贵重的东西竟敢走神,太后娘娘刚薨逝,你就敢懈怠敷衍了吗?”

  秋霜伏下身,“奴婢不敢……”

  何女使沉了沉气,敛衽一礼,稍些歉疚道:“让刘尚服见笑了,我之后会好好教训这个奴婢。”

  “何姑姑是太后娘娘跟前的老人,自然明理知事,万不能叫这种骄罔的奴婢损了慈宁宫的名声。”

  何女使颔首道:“自然,刘尚服慢走。”

  说罢转过身,身形挺正,表情严肃,看向旁边颤抖的秋霜道:“近来你确实总是走神,秋霜,你从前是很稳重的,先前你说你得了风寒,可这都几个月了,难道还没好吗?太后娘娘对你不薄,你就这般急着另寻他处,连她老人家的身后事都敢怠慢?”

  秋霜抬起头,无助道:“奴婢没有,何姑姑……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一直按时喝药,想早些伺候太后娘娘,可这病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何女使闻言只觉得她又在撒谎,目光从她脸上的艳丽扫过,眉心下压,语气里有几分不悦,“太后娘娘薨逝,阖宫悲痛,你竟还敢涂脂抹粉?”

  秋霜一惊,自己病后气色愈渐难看,便想着用胭脂遮掩些,却忘了这在太后的丧仪上是极为不敬的,再加上方才她差点失手将寿衣摔落,如今在何姑姑面前,便更加百口莫辩。

  她欲解释,面前的何女使却摇了摇头,失望道:“罢了,你自己去内廷司领板子。”

  “何姑姑……”

  “去。”

  秋霜只能咬了咬牙,转身往慈宁宫外走去,一回头便见季时傿正跨过门槛,素面丧服,眉眼浓厉,上抬的视线如同一柄割风的铁刃。

  “姑娘。”

  季时傿略一颔首,头也不回地从她身侧径直走过。

  秋霜颤了颤,将头低得更低,转身踏出慈宁宫。

  身上的病大概是年前患上,去年一整个年节都是天寒地冻的,她便一直以为自己是受了风寒,拖到现在还没好,甚至已经半年过去,反而愈来愈严重,可太医却什么也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