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79章

作者:稷馨 标签: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穿越重生

  穆傅容连上了几道奏折,新帝全当看不见。

  直到这人悄摸找上了丞相,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第二日,崔锦之就和新帝商议了这件事。

  南诏现下忙着同各部内斗,自然是无暇关注大燕,可总有结束的那一天,调动穆傅容驻守在南诏,也能震慑一二。

  只不过,还得让一个人随他一同去。

  穆傅容坐在马背上,颇为嫌弃地看了眼身旁的霍晁,又收回目光。

  算了,能找到新乐子就行了。

  他懒洋洋地单手勒住缰绳,漫不经心地想着。

  *

  乌飞兔走,露往霜来。

  远山青黛,枝头鸠鸣,庭院中草木葳蕤,泛着雨后湿润的水汽,折射着暮春时节融融的日光。

  崔锦之收到周景铄寄回来的信时,正在同祁宥对弈,细细看完后,才缓慢地说:“在闽州设立学院,倒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得多。”

  “周景铄从一年前便着手铺垫,更何况如今航运开通,闽州百姓南来北往地经营运送货物,见识得便也多了。”祁宥的视线还落在桌面的棋盘上,指尖摩挲着那颗白玉棋,思忖着该在何处落子。

  崔锦之耐心地等着祁宥,又道:“柳之衡在南诏的贸易之策推行得如何了?”

  “南诏多年被困在一隅,自然希望同大燕多加贸易,且有穆傅容把守着南诏边境,推行得倒极为顺畅。”少年帝王头也没抬,答道,“不出几年,从前荒芜的南诏倒是能真正繁华起来了。”

  “若是如此,西北亦可效仿此法开展边境贸易,沿海一带打通海运之路,自这三处向大燕贯通贸易之路,至此全境便可真正享受到贸易之策推行的好处了。”

  一个初具雏形的政策已隐隐呈现出来,崔锦之还想同他继续讨论下去,却见一旁的清蕴看完荣娘寄回来的信后,瘪了瘪嘴:“公子!你看荣娘在信中笑我!”

  她跺了跺脚,“荣娘说她如今学的东西比我多了!”

  丞相正想安慰她几句,却冷不防地听到清蕴来了句:“她还说周大人比公子温柔多了,教她时耐心极了!”

  崔锦之:……

  少年帝王发觉自己如何下这盘棋都逃不开落败的下场,便索性丢开了棋子,听了清蕴的话,伸手圈住崔锦之的腰身,强忍住笑意安慰她:“我倒不这么觉得,老师教我时,从没见半分急躁。”

  清蕴被这两人整的牙酸得紧,“我怎么记得陛下以前还被公子罚写大字呢?”

  说完不等回应,一溜烟跑了。

  只留祁宥原地咬牙切齿:“……这丫头。”

  这下换崔锦之闷笑着推了推他,“好了,棋也赖了,周大人明日便能入京,到时便要进宫述职了,陛下赶紧准备吧。”

  一方郡守每隔三四年便要奉诏入宫述职,如今大燕颁布的政策多从闽州开始,再加之丞相想要推行的海运之策,其中关窍还得和周景铄一一商讨后才能敲定。

  少年依偎在她身边,仍旧抱着她不依不饶:“长乐同他们一起回来,霍晁不日也能抵京,干脆找个机会聚一聚好了,反正老师也有一年未曾见过他们了。”

  *

  霍晁奉旨入京,新帝避开了一群想要趁着机会上来巴结的大臣,只在丞相府中设宴洗尘。

  在南诏边境磨砺了整整一年的小将军身着劲袖玄裳,眉眼褪去青涩与稚嫩,添上了几分刚毅,一双剑眉之下是锐利深沉的眼眸。

  丞相微微一笑:“变化这样大,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霍晁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方才还略带杀意的气势荡然无存:“崔相别打趣我了……”

  说完,迅速蹿到陈元思旁边,狠狠给了他一肘子,“你小子,还装起来了是吧。”

  一身绯色官袍的元思八方不动地稳稳避开,却也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一见面就动手动脚。”

  顾云嵩自年关时回京,至今还未离开,一把揪住霍晁的后领,“来,让我试试这一年有没有懈怠。”

  崔锦之看几个人喧闹成一团,又转头看向一直为荣娘夹菜的周景铄,见她望来,将手中的玉箸放下,郑重地开口:“我与荣娘,打算于今年成婚了。”

  院中一静,方才还闹作一团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清蕴率先倒吸了一口气,立刻接道:“是在京城还是在闽州完婚呀?”

  周景铄同荣娘对视了一眼:“荣娘从小在闽州长大,我如今也在闽州任职,我们商议后,还是决定在闽州完婚。”

  他有些歉意道:“怕是不能邀几位大人前来了。”

  崔锦之举起手中的杯盏,笑道:“那就以这杯酒,恭贺你们二人新婚了。”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乐已经兴奋地同崔锦之她们讨论起该备下什么样的贺礼。

  顾云嵩看着不远处欢声笑语之景,低声同身旁的少年帝王道:“荣娘都要同周大人成亲了,陛下又打算何时迎娶阿锦呢?”

  祁宥长身玉立,深沉的眼眸中带着凛凛寒星,月色如流水般淌过他的眼角眉梢,却在望向崔锦之时微微透出淡淡的温柔。

  他轻轻笑了笑,语气中却是不容忽视的珍重与诚挚:“若老师愿意,我必定以江山为聘,迎娶她。”

  “可是……”少年帝王收回视线,轻声道:“皇后之名对于老师来说,太过单薄了……”

  “她抗衡权贵,推行律令,一手撑起支离破碎的大燕,古今之遥,将军也难再寻一个她来。”祁宥缓缓道,“大燕如今清平安乐,老师便开女学,着手教化民众。她还对我说过,帝王之治终究会出差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内阁、丞相、六部分制帝王之权,为的便是避免当权者的错漏。”

  他看向顾云嵩,“顾将军,你能明白这是何意吗?”

  顾云嵩心头惊骇于崔锦之的想法,长久无言。

  自古以来,百姓乐业的前提便是君主清明,若得明君,便河清海晏,若遇昏君,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生息存亡皆在帝王一念之间。

  可丞相的意思,分明是要限君权。而新帝……亦是赞同的模样。

  顾云嵩不敢轻易接这话,又听少年帝王道:“我信我自己,能做个明主,但谁又能保证百年之后的君王是何模样呢?大燕在先帝的手中几欲倾覆,皆因君弱臣强之过。可君王独操权势,亦有大危之祸。唯有两方制约,方得平稳。”

  “这条路,行之惟艰。”沉默良久,顾云嵩缓缓开口。

  “我知道。”祁宥负手而立,瞳孔中仿佛融进了浓稠的黑暗,唯有一丁点金芒,仿佛烈火灼烧,带着必成的野心,“一旦这样的体系构建成,后世再难轻易撼动。所以顾将军,老师能成就的功绩远比现在还要多——”

  “我不愿她被还囿于旧俗的朝臣黎民困在所谓‘皇后’的名分之中,她是大燕之相,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妻子——可她首先是自己。”

  “至于子嗣,皆看老师的意愿。若她不愿,我们便从旁支宗室中挑选出合适的,加以教导。我知其中艰难,可朝堂之上有丞相、叶老、首辅……边关有顾将军、霍晁……四海平定,万民安乐,再行之不易,终有抵达的那日。”

  顾云嵩微微吐出一口气,觉得胸腔内还剧烈地跳动着,良久,他才出声:“那么,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玄甲军已有二十万随穆小将军驻守南诏,如今安定,朝臣担心武将势大,要求调动臣远离西北无可厚非,但臣只求陛下……信臣。”

  祁宥没有开口,静静地听着他的下文。

  “臣自请此生驻扎于西北大漠,不会留下后嗣。顾氏满门,心念所至,万望陛下成全。”

  定远将军的眸中好似有沉稳坚毅的山岳,背脊笔挺,仿佛一柄浸着肃杀的寒剑。

  “……你何必如此。”祁宥低低道。

  只见顾云嵩轻笑着摇了摇头,“臣做过一场荒诞的梦,梦中臣率兵剑指大燕……”

  祁宥呼吸一窒。

  “从前臣不过以为,那就是一场梦罢了。但亲眼看见阿锦死而复生,臣才知道。或许……那并不是一场梦。”

  “臣不后悔抢回她的尸首,可也是真真切切地辜负大燕百姓。驻守边关,是为大燕,为万民,为她,更为……赎罪。”

  想起梦中只余残垣断壁的惨烈之景,顾云嵩闭了闭眼,复睁开那双蕴着浅亮月光的眸,缓缓说:“陛下夙夜战兢,不也是在……赎罪吗?”

  夜风拂动起少年帝王的一缕鬓发,耳边还萦绕着不远处喧闹打趣之声,祁宥抬起头,郑重道:“允。”

  顾云嵩总算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又道,“陛下方才的话,其实应该对阿锦说才是。”

  沉沉眼眸化去冷冽,祁宥站在暮春寒凉的夜色中,整个人变得温和而柔软,他展开一个如水的笑,只说了一句——

  “老师懂我。”

  *

  翌日,新帝手腕强硬地摆平了为军权争论半月有余的臣子,诏令定远将军驻守西北边关,不得擅离。而后在朝堂下旨废除后宫,引得一片哗然,不少臣子以头抢地,想让天子收回成命。

  可这一次,朝臣眼中善纳良谏的新帝没有理睬,不容置喙地抹杀了百官想要将女儿送往着深深宫闱的念头。

  森然的视线拂过朝堂上哭天喊地、仿佛绝的是自家后的部分臣子,神色逐渐晦暗不明,良久,才听上首新帝淡淡开口:“朕钦慕丞相——”

  “然崔相风骨不敢亵渎,众卿不必多言了。”

  大殿齐齐一静,方才还哭得起劲的朝臣此刻像被人扼住了脖颈,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叶榆垂袖拱手,忍了好半天,还是为老不尊地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

  当年先帝重病之时,他便瞧出了些许不对劲,此前丞相女儿身一出,叶榆便都想明白了!

  众人还呆愣着,似乎没反应过来陛下方才说了什么。

  新帝满意地看着安静的局面,摆摆手:“既无异议,那便退朝吧。”

  说完,便施施然离去。

  上了十几年朝的丞相大人从未像此刻如坐针毡,她颇为僵硬地顺着人群往外走着,耳边是止不住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崔相……我等佩服……”

  “……竟连陛下也吃了闭门羹……”

  崔锦之面上还维持着那副矜贵淡然的模样,袖中的拳头却是越捏越紧了。

  她强顶一路或探究或好奇的视线,硬着头皮找到了某个正悠闲自得批奏折的人——

  某人见她来了,先丢了御笔,伸手抱住她:“老师别生气……”

  丞相皮笑肉不笑:“臣怎么会生气呢?不出一个时辰,全京城便都能知道当今圣上仰慕丞相,却爱而不得,为此竟废除后宫,终身不娶了。”

  她本想阴阳怪气一番,哪知这厚脸小狼顺杆往上爬,将头埋在她侧颈,可怜兮兮道:“是啊,苦恋崔相多年无果,还望老师垂怜。”

  话还未说完,自己倒是闷闷地笑起来,温热的鼻息打在崔锦之细腻的肌肤上,她咬咬牙,刚要训斥他几句,又见少年正了神色道:“若老师愿意嫁我,我自然欣喜。”

  “若不愿,只要让我陪着你,便足够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注视着崔锦之的眼睛,一字一句:“或者……老师想坐上这个位置吗?”

  不是试探与忌惮,而是最认真不过的询问,仿佛只要崔锦之说想,他便会拱手让出。

  室内只余下沉寂的安静,偶有虫鸣鸟叫不时响起,崔锦之距他不过几尺,望向少年仿佛蕴着浩瀚星光的眼眸,沉默了许久——

  “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停留很久,所以想要尽力培养一位贤明之主。”崔锦之坐在他的怀中,微微垂眼与他对视,那双从来泛着淡漠的眼睛中带着动人心魄的清冷,轻声道:“若我早知会留在这里,此刻坐在这儿的,便不是陛下了。”

  “只可惜,时机二字往往也是一个人成功的原因之一。所以陛下——”她一把拉近祁宥,鼻尖相对,轻缓地笑了笑,懒洋洋道:“便宜你了。”

  在外人听来如此狂悖之语,却听得少年帝王满意地笑起来,将下巴搁在崔锦之的肩头上,呢喃道:“果然……这才是你。”

  这才是他爱的那个名动天下、日下无双的崔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