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第一女官 第92章

作者:顾四木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轻松 穿越重生

  孙思邈摇头:“不了,今日便走。”

  “我这回入宫,也是因五月五,圣人特命人赐下许多节礼,自该面谢。再有,上回给圣人开的方子也吃了二十多日了,也该扶脉看看。”于是递谢表到九成宫时,就主动提出要来给圣人扶脉,九成宫这边自然很快派出马车去接。

  给圣人扶过脉、调过药方,孙思邈依旧要回长安去。

  “回去之前,来与你说一声,医馆已经落成了。”孙思邈双手捧着茶杯,笑道:“五月五前,我便让几个弟子在新医馆门口贴了布告,开始招弟子。”

  “好快!”姜沃听到这个好消息,也觉振奋。

  孙思邈也颔首而笑:“是,本没想过这么快,谁料到今年懋功在京中。”他又想起从姜沃这得的医书,不由道:“今岁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医道合该愈加兴盛的机缘。”

  毕竟,建造一个医馆,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只有信念就能做成的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从来是颠扑不灭的真理。租下合适的铺面需要钱,各种药材需要钱,孙思邈及弟子们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钱。

  原本孙思邈的设想中,他只能在东市的边角起个小医馆。

  毕竟他虽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但多年在外,接收的多半是穷苦的病人,常免费给看诊不说,有时还会倒贴医药费,因而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宽裕。

  孙思邈跟姜沃熟悉后,还曾经对她透露了自己每隔几年必要入京的另一个缘故:他平时四方云游,为人治病。时不时还要寻铺子印自己新写成的医书,都颇费钱财。于是孙思邈囊中羞涩的时候,就会回京城‘探望旧友’暂居几月,顺带给权贵们出手诊脉。

  孙神医难得回京,甭管有病的没病的权贵之家,基本都要请他看一看才放心。

  都是权贵高门,来求神医请脉,那能空着手来吗?

  必然不能。

  姜沃了然:“原来先生每年回到长安城,都是劫富济贫来了。”

  由此可见,每隔几年需要回来‘搞钱’的孙思邈,本人是没有多少积蓄的。

  当然,以孙思邈的名声和医学地位,他要是开口,从二凤皇帝起,到下头无数官员,有的是人愿意给钱,替他建立医馆。

  但他也必然不会要——若是他私人的医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他收徒弟是最重医者心性的,他自己的医馆才是好好挑选弟子,若是旁人出资建的医馆,非要塞进几个人来,是准还是不准呢?都是麻烦。

  且若是自己的医馆,将来他要走,也不必跟任何人多说,依旧可以去云游四方。

  于是孙思邈起初,是没准备成立一个东市上的大医馆的。

  但今年恰不同:李勣回京了。

  作为一个财神,他能轻轻松松拿出一大笔钱来,将医馆所有经济基础摆平掉。最要紧的是,作为孙思邈的学生,他是很了解也很认同老师挑选学生标准的,他也格外尊敬孙思邈,绝不会因为是投资人,就乱干涉孙思邈的收徒,以及去留。

  因此这半年,孙思邈几乎都在闭门研究新医书,建医馆的事儿几乎没操心,李勣就给包圆了。

  且英国公李勣,不但是财神,还是门神。

  既是建医馆收徒,就要扰乱长安城中原本的医疗秩序,说的直白些,孙思邈在京中,只怕影响了许多医馆和大夫的收益。

  哪怕孙思邈是名声在外的神医,不怎么有人敢明着找茬,但暗中使坏的却必是有的。孙思邈云游四方,自然也曾被各地豪强或是地头蛇医者难为过,都是经历过得。

  李勣也考虑了这方面的事儿,直接从自家的英国公府调了二十个亲兵,去给老师当起了护卫队维持起了医馆秩序。有此坐镇,牛鬼蛇神退散。

  饶是孙思邈依旧不愿意出仕,见此次行事之便利,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朝中有人好做事是真的。

  因此一切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他眼角也有分明纹路,透出笑意:“且太子殿下也向陛下进言过了,今年下半年,开始重修《医典》。正好医馆已开,我也要试试许多新的医术!”他眼中有跃跃欲试的光彩。

  毕竟《医典》是国家官方医书。就算是孙思邈来为姜沃那本医书上的新知识背书,也不可能只凭他一言,就直接改了之前沿用多年甚至多朝的传统医学观点。

  若想改,必须拿出切实有效的治疗效果来。

  接下来的半年,就是孙思邈在京中拿出‘治疗效果’的时间了。在这方面,孙思邈自然信得过自己。

  姜沃也听得心潮澎湃起来:真是一派希望就在眼前的欣欣向荣之景!

  *

  “只是还有一事。”孙思邈看起来也有些可惜,对姜沃道:“如今愿意来跟老夫学医的人很多,但,依旧没人愿意去专门学《妇人方》。”

  孙思邈温和的望向姜沃:“不过你放心,每一个来求医的人,我都会令他们背好《妇人方》,否则便非我弟子。”

  他知道姜沃是很在意《妇人方》的,第一回 见面就说过,格外敬重自己是个肯看到妇人疾病,愿意为女子之病痛著书的大夫。孙思邈后来想一想,觉得她愿意把这几本如此珍贵的奇书交给自己,应当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她想把医书交给一个,视男女疾病一样痛的大夫。

  是啊,本来就是一样的人,得了病都一样的痛苦。

  果然,孙思邈见眼前穿着官服的姑娘眉眼有些低落了,不复刚才的皎如星辰。

  不过,很快她又抬起了头。

  作为一个曾经的久病之人,姜沃其实是很理解大夫们的。

  这是一份很辛苦的职业。

  她也一贯不喜把大夫、老师、警察等职业特殊‘圣人’化,动辄谈奉献不谈收获。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医者还是职业,就职就是要谋生的。专门学习《妇人方》,只怕很难谋生。

  而不被生计所困的来学医的人,追求的大半是医道本身,或是名声,给妇人看病,一来很难成名,二来……还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恶意眼光打量和揣测——你一个大男人,专门去学给妇人看病,是什么心思?

  没有利益,反而可能有损害,这些男大夫自然不肯专学‘妇人方’,只怕孙思邈要求他们都得背下来,他们也只是听话背下来而已。

  所以,只能是女医。

  姜沃抬起了头:“先生也是愿意收女医的吧。”

  孙思邈温和笑道:“有教无类,为何不收?”他这些年没收过正式的女学生,也是因为四地云游,又带着好几个男弟子,再不可能有女子跟着他到处跑,与这些男人同居同处。

  但每一地,愿意学些医道的女子、或是来求教的医婆,孙思邈也都会尽力教导。

  姜沃能想到,孙思邈自然也能想到女医会愿意学《妇人方》。

  只是可惜……

  孙思邈还道:“能够颇认得几个字,又能出门来学医的女子实在少。”忽然想起了一事,对姜沃道:“倒是前两日,有个妇人来问,能不能跟老夫学医。”

  那是医馆旁在一家布行做工的妇人。她因是寡妇,家无恒产,为了养活一个女儿,自然要出门做工。一般东西市是很少有女工的,还是因这家布行的东家,也是个自立了女户的小娘子,这才收下了她。

  这妇人是近水楼台,听见有人在医馆门口议论,孙神医收徒,居然还要求每个人都背过《妇人方》一事,才鼓足勇气去问了一句。

  孙思邈当时正在内间看诊,也未曾亲见,还是听弟子提了一句,那妇人还道,能不能下了工再来学。

  等回去见见再说。

  若是真心向学,孙思邈也不介意每日抽出时间来教她。

  他对姜沃道:“你放心,凡有女医来求学,我绝不拒之门外。”

  *

  这日,媚娘进门,就见姜沃在桌上摆开算筹,似乎在算自己的积蓄。

  这可是少见!

  媚娘不由笑问道:“你怎么忽然算起账来?难道你有什么要急用钱的地方吗?我这里有。”

  姜沃知道媚娘还有一些带进宫的金银首饰,此时连连摆手:“不,姐姐,不是我自己缺钱用。”

  “我是想成立一个助学金。”

  “助学金?”媚娘是第一回 听这个词。

  “资助女子学习‘妇人方’的生活补助金。”

  说着把孙神医今日的话都与媚娘说了一遍。

  她把笔搁下道:“就像先生说的,能出来走动,上医馆求学的妇人本来就很少,想必是寡妇失业,家中也没有人能依靠的。”没人依靠,也是没人管束。寻常妇人,每日要在家中洗衣做饭带孩子,便是愿意学医,也没有功夫特意跑到东市去学,家里人也绝不会同意。

  “迫于生计去东西市做工的妇人,应该不少。”姜沃想的就是抓住这有限的资源。

  然而媚娘想了想,却道:“小沃,若是你想让这些贫苦妇人学医,便是有这‘助学金’,她们愿意来,只怕也很难学成。”

  她接着道:“这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应当都没有机会认过字——要从大字不识到能领悟医书的程度,实在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做到的。”

  孙神医一定是没有空,从最基本的认字开始教起的。

  “不,不一定非要认字。”姜沃忽然抬起头来。

  媚娘奇道:“嗯?连医书都看不懂,药方都不会写,如何能叫大夫呢?”

  姜沃知道媚娘是怎么想的:她是把大夫当成宫正司女官这些职位来看的。就像要会写公文,前提必须是读书认字,媚娘觉得,要会做大夫写药方,认字当然也是大前提。

  可惜,在这个时代,如果说文盲率百分之九十,那么女子文盲率,只怕要到百分之九十五。这还是姜沃往乐观里估计。别说寻常人家或者贫苦人家女子,就算跟媚娘一起进宫的才人,官宦之女,都有不认字的。

  宫正司这几十口子会认字的宫女,还有许多是宫正司年长的宫女,去小女孩子堆里先挑了机灵的孩子,现教的认字。

  但姜沃是亲手抄过妇科医书的。

  不,是妇产科。

  “姐姐,妇产不分家,许多接生的稳婆,其实并不认字!”稳婆里也有水平好和水平差的。好的稳婆就是从经验里(甚至是血淋淋的经验里)总结出,孩子的体位、孩子的出生时间、孩子是否顺产、大人是否有产后大出血的危险,还会教导产妇如何在生产后保养自己和照顾婴儿。

  或许她们一个大字不识。

  但在产科接生上,绝对比开医馆的男大夫们,只能隔着帘子摸一摸脉的男大夫们强得多。

  姜沃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边踱步,边头脑风暴,边组织语言告知媚娘。

  “男大夫难诊女患,最要紧的一道坎就是男女大防——不能去看,更何况碰触女患者的病处。”

  “那本医书我看过的,妇科中许多疾病,譬如哺乳期间的乳腺炎、因生孩子过多的子宫脱垂……”

  此时不能要求太多,比如做什么乳腺癌手术,子宫脱垂手术,这种在现代都得去大医院专门做的手术,此时想都不用想。

  但正因如此,专门的妇科女医或许不需要太通晓医理。若是孙思邈的正经弟子,必然要从阴阳五行这等最基本的医理学起。

  “但妇科女医,可把这些都先搁下。只学妇科疾病症状,然后学些药浴、按摩、缓解症状之法!”

  “女医最大的好处,便是让女患者可坦然解衣,暴露疾病伤痛。”

  数月内,自然学不成全科大夫,也学不成专精的妇科大夫。

  但,饭要一口口吃。对如今的女子来说,若能有女医,能直接袒露,不,甚至只要能直接谈论起她们身上见不得光的病痛,都是一种安慰。

  若是有人能有些简单易行的法子,缓解些痛苦,就更好了。

  媚娘见她越说越眼中发亮,也不由点头。

  “是,若是女医,何须只能问病候与扶脉——有些妇人症候,大夫不好问,病人更是耻于说,估计也只能随意开些止痛楚的药喝一喝。”这些媚娘在宫外时都是亲眼见过的,她的母亲,还有后来住在杨家内,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见媚娘点头认同,姜沃自己却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够好,似乎缺了很重要的一环。

  缺了什么呢。

  媚娘见她苦思,就道:“此事绝非一日之功,倒是先睡吧,你不要太伤神。”

  这贞观十七年的前四个月,随着废太子、立太子这些事,太史局上下何其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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