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第一女官 第335章

作者:顾四木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轻松 穿越重生

  而不等嘉禾再问,农夫又把另一只竹篓掀翻,倒出里面的‘货物’——

  不,不是货物,是活物。

  地上滚落的不是什么笋子,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正瑟瑟缩成一团。

  那农夫脸上依旧带着讨好的,甚至憨厚的表情。说起地上滚落的孩子,跟说起那一地山笋的语气别无二致。

  他堆笑道:“这一冬都没下雪了,来年春耕可怎么好,必是有旱的!家中孩子多,养不活这许多张嘴。”

  那农夫试探道:“这孩子也七八岁了,能做很多活了。只要一贯……”他不敢看侍卫身后的贵人们,只对嘉禾讨好又嗫喏重复道:“一贯就够了。”

  姜沃就见曜初怔住了。

  她自然听说过,民间门有卖儿卖女事。

  真正让曜初怔住的,不是百姓在荒年要卖掉儿女,大概是这样像卖笋子一样卖掉女儿的样子。

  姜沃略微闭了闭眼睛。

  这样的父母,这样的事情多吗?

  或许不很多,但在此世,也绝对不会少。

  甚至能把女孩子养到七八岁上,在荒年前才卖掉,而且是鼓着勇气试图卖给‘贵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有良心的爹娘了。

  就像许多年前,姜沃要抛出她那枚重生之骰之前,设定了很苛刻的条件:【没有得到过父母真心疼爱,身处恶劣环境难以自救,没有主动用恶意伤害过其余人,极度想要逃离目前生活却力有未逮的女性。】

  她当时以为很苛刻的条件,系统为她筛选出的符合之人,却多如繁星。

  她是对着繁星一样的苦难,抛出了她那枚‘重生之骰’。

  *

  曜初或许跟她一样。

  最开始的想法,大概是源于孩童朦胧的不甘心——她与兄长为什么得不到等同的待遇,为什么不能被父皇一视同仁的考较?

  曜初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做更多,并且迫切地想要去做更多事的时刻,就是这一日。

  她看到从竹篓里滚落出来,被称作货物且只卖一贯钱的小女孩。

  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地上,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干净的。

  而七八岁的孩子,曜初是很熟悉的,比如就在不远处,被十数人护着的妹妹。

  七八岁的身量……原来还能瘦小到被塞进竹篓吗?

  这一刻,曜初心底涌出很分明又很强烈的想法:这些年她的所学,以后她的所为。不只是为了父皇的一视同仁,不只是为了给母后和姨母分忧,不只是为了自己不被关起来——

  而是希望这世上,因为有我,能少一个,少一千个一万个,这样的小女孩。

第207章 后人亦移山

  马车之上。

  姜沃只安静坐在一旁,陪了曜初良久。

  马车外,有灌渠传来的隆隆水声,奔涌不止。

  想来曜初的心境一如此水。

  *

  苦难在史书上太多了。

  别说曜初,连婉儿和太平都已经开始读史。

  《汉书》也是读过的。

  因今冬起,许多人都在念叨‘无雪’‘旱灾’之事,婉儿自然也曾捧着书来问过姜沃。

  姜沃还让婉儿整理计数了下汉书中关于旱灾的记录。

  只是史书之上,关于旱灾的记录,大都不会很详细。

  “文帝元后六年,夏,天下旱,蝗。”

  “武帝元封四年,大旱,民多渴死。”

  “武帝元鼎四年夏,关东旱,人相食。”[1]

  ……

  能被史笔记下来,关于灾疫的每个字,落在人世间,就都是重若千钧之祸。

  曜初在史书之上不只一次看到‘民相食’这几个字,她以为自己虽生在宫廷,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民间苦难的。

  然不及今日骤然的,毫无防备地见到,跟笋子被装在一样的竹篓里,也一般被倒出来的小女孩。

  或许……不,都不是或许,若是大旱灾年粮备不足,亦或是粮食发不到百姓手中。那这个小女孩的作用,就会真的跟笋子等同。

  曜初又想起来卖‘货物’的农夫。

  今年天时不好,时值二月初,依旧干冷的惊人。

  曜初从前也在书里看到过百姓单衣难御风寒的描写,《淮南子》中寥寥几句就曾将此情形描绘的颇为生动:“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破旧的粗布短衣难以遮蔽躯体,只能缩手缩脚,若是有个热灶能蹲一蹲取暖就最好了。

  书中文字描写的再入木三分,终不及亲眼所见所感。

  坐在马车上,曜初眼前还是浮现出那双抓住竹篓边缘,把孩子倾倒出来的手——

  曜初不是没有见过大唐百姓。

  当年泰山封禅,当地官府也安排了负责‘普天同庆’里‘同庆’的百姓。而这些年,曜初也曾在长安城内东西市、各个坊子间走过,见过许多人。

  但曜初忽然想到,她看过他们的面容,衣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们的手。

  直到今日。

  曜初看到了掀倒竹筐将孩子倒出来的手,看到了刚在冬日里彻夜挖过山笋的手。

  人冻的久了,手上的冻疮会新伤口旧疤痕层叠,新疮的皮肤肿胀红亮如水疱,旧疤则苍紫带着黑色,甚至……都不太像活人的肤色。

  *

  “曜初。”

  “姨母。”

  两人是同时开口了。

  然后又在略显昏暗的马车上彼此对视。

  曜初道:“我记得姨母给我讲过,祖父的期盼是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存,父皇亦如此,还有如今摄政的母后,都是一脉相承。”

  她轻声数着自己曾经学过的功课:“人口陷阱所以要育良种、土地兼并所以要抑门阀,天时无常所以要备水旱……”姜沃这一路走来,她摸索到的路也尽数无保留的教给了曜初。

  “姨母,原本我总希望自己能学的好一点,再好一点。可以帮上母后和姨母。”

  “但方才……”曜初从窗外望出去。

  水边上,有随行的女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正在给方才买下的小女孩剃头发。

  没办法不剃,不光是头发缠成一团的缘故,更因为她身上一定带着虱子跳蚤。肯定要彻底用药粉洗一遍的。

  曜初看到水边的人影,又想到那双手。

  “姨母,我忽然有些懂了,祖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期盼。”

  曜初想,如此场景,或者说比这凄惨数倍的场景,隋末乱世走出来的祖父一定见过许多吧。

  姜沃心底欣慰难以言喻:曜初,终于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姜沃深知,坚持是件很难的事情。

  如果曜初想的只是不愿意被束缚、不愿意埋没自身、以及想要为重要的亲人分忧。

  那当这些目标都实现以后,她对别的事物可能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哪怕她是个好孩子,愿意顺从先人期盼走下去。

  然接过别人的理想信念,终究不如自己的。

  *

  曜初又问道:“但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少了?”

  姜沃温声道:“不会。”

  而此时面对曜初沉重的疑惑,姜沃真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在袁师父墓前,有坚持却也有茫然的自己。

  于是她将从前听到的话,温声转告曜初,像是将一捧微弱的火焰,小心的捧给眼前的人。

  “先帝曾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曜初,愚公移山也没有关系。”

  没有人是万能的救世主,一下子能让世间所有人都富足平安喜乐。

  别说此时大唐的时代所限,生产力等各种因素所限,总有人在‘苦’,哪怕再下去一千多年,姜沃亲眼见过经过的日子,还是会有很多挣扎求生,辗转于温饱的人。

  但……姜沃还是那个坚持:只要比原来好,哪怕只好一点点,甚至只能帮救一个人。

  也好。

  一个人少吗?

  按照比例来说,太少了,少的微不可见,只是这世上亿分之一的一点点。

  似乎是山上的一粒尘土,风吹过,带走她,不带走她,都无关紧要,不会损此山分毫,连山本身都不会记得不会在意曾经被刮走过的一粒细土。

  但生命是不能用比例来衡量的。

  亿分之一的概率,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百分百!

  正如曜初今日遇到的这个小女孩。

  正如她曾经抛出了只有一枚的金色重生之骰,在所有繁星一样受苦的人里,只能让一人获得重生。

  可对那个人来说,就是百分百的重生。

  只要在变得更好。

  终有一天,量变或许就能引起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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