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月瘦瘦子
他有些看不过去, 批评道：“秦大妹, 你人生得不错，但是字太丑。都说字如其人，以后你字写得那么丑，怎么当镇国夫人？”
秦大妹很不服气地反驳：“我爹没钱供我读书，又没钱给我买纸买笔，我的字自然写得不好。我这一手字还是弟弟放学之后，他回来教我的。大人，我这人不蠢吧？”
“我没说你蠢。”古力轻叹了一声，“只是你的字太丑了。”
他瞧着一手“狗刨体”辣眼睛。
秦大妹低头瞧着自己写的字，真的很难看吗？她的心里突然涌出来一把火，深呼吸一口气：“朱大人，您的父亲一定有权有势，所以他能供养出来您这样有学识的人，让您从小学习四书五经，对着各种名家字帖练字。”
她挺直腰杆，丝毫没有感到自卑，“大人，我娘死得早，我爹的身体一直不好，每年要花五六两银子来吃药。我家里没有恒产，我弟弟上学每年要交十五两银子的束脩。我在八岁那年谎称自己有十二岁，人长得瘦瘦小小的，到码头去帮人卖鱼，工钱不多，但是卖鱼的阿叔同意我每日带一筐死鱼回家。有时候海外的生意人偷偷来到宁波走私，我在码头上看到他们的船，给他们当向导介绍下家，一回能挣五六两银子。有人出尔反尔，想杀我灭口，却被我躲了过去。若是您从小落到我这样的身份和境地，您可能混得还不如我。”
靠着卖鱼的活儿，那个时候她虽然贫穷，但总能吃得肚子饱饱的，顺带喂饱老爹和弟弟。后来她干了一些灰色行当，来钱快，但是一个不小心会丢掉性命。至于那个想杀她的走私团伙，被她偷偷在饭菜里加了河豚鱼肉，团伙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这是秦大妹第一次杀人，她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得不得了。河豚鱼是她自己拿着网去捉的，扒皮之后只剩下白嫩的鱼肉和几块鱼肝。走私团伙的人在船舱里头煮鱼汤，她把他们的鱼肉偷走，换成是有毒的河豚鱼肉和肝脏。那些人一边吃着，一边大赞味道鲜美，以为是厨子的手艺了得。
“今日这鱼汤做得不错，真嫩啊……”
“可不是吗？麻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团伙里面一个小喽啰问，“要不要喊那个小子吃饭，他这几日给我们跑腿。”
头头说：“喊他吃什么吃啊，给他吃浪费要浪费掉了。明日交货之后找机会把那个小子做掉，这下可不留后患，官兵也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那时候的秦大妹裹着胸，人顶着一个鸡窝头，看人的时候瞪着一双死鱼眼，像是街边邋里邋遢的混小子。她察觉到别人的恶意，亲眼看着那群人吃下去雪白的鱼肉，把奶白色的鱼汤喝个精光。他们大口地吃着，很快面如土色，死了。
她曾经有过心软：要是那帮人喊她一起吃饭喝汤，她便把这锅河豚鱼不小心“撞倒”，放过他们一马。
可惜那些人想要杀她，却被她反杀。
她心想：便宜他们了，吃完饱饭再上路。
秦大妹跟往常一样回家，该吃吃该喝喝。几日之后，她听闻官差立了大功，捉了一回走私的贼人。她跟邻居说话的时候露出羡慕的神色：“他们可真厉害，捉一回走私犯人能得朝廷很多赏钱，据说县令老爷都升官了。”
从此，她行事更加小心。她遇到过好几次危险，她的身手是拿命练出来的。她比较幸运，没死，一直活了。
她认为自己一个姑娘家的，能挣钱供养生病的老爹，还能送弟弟去学堂上学。她学会挣钱之后没挨过饿，她吃得饱长得高，这难道不是她的本事吗？
秦大妹认为自己很厉害。
古力哑口无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蠢的错误——
何不食肉糜？
他问一个家境贫寒的姑娘“为什么不能写一手好字”，与问百姓“为什么不吃肉”的晋惠帝有什么区别呢？
他从有记忆开始便读书上学，光是给太子教书的夫子便有好多人，这没算上老达的西洋美术辅导课和外语课。学习对于他而言跟喝水、吃饭、呼吸差不多，是一种很日常的事儿。
但是学习对于秦大妹来说是很奢侈的。
她没去过学堂，不会正经握笔写字的姿势，不会分辨生宣纸和熟宣纸之间区别，也不知道什么狼毫和羊毫。她胡乱认识的百十个字是弟弟回家教给她的，她是家里附近两条街认字最多的姑娘。
他的目光落在秦大妹的脸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的嗓子有些发涩，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最后说道：“我这里有笔墨纸砚，以后你每日过来习字两个时辰。不然你的字那么丑，出去别说是我麾下的人。”
他大口呼吸，难过得像是濒死的鱼。他又憋出来一句话：“秦大妹，对不起。”
他不应该说她的字丑，不应该以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去俯视别人。
“欸，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秦大妹捧着自己的小本子，心想自己可受不起大人的道歉。人家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呢。她会砍几颗海盗脑袋，便把自己当成是什么人物了？
那样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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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秦大妹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
海上的日子并非都是十分忙碌，只要海盗不来，她便能获得许多空闲的时间。她跟大人学习认字，从启蒙的《三字经》开始抄写，已经抄过好多页纸了。她拿笔的姿势不对，大人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纠正她。
“不是我占你便宜，你的手还没有我的手细腻滑嫩。”古力板着脸，“我在教你握笔，你学会这个姿势，以后写出来的字才漂亮。”
秦大妹：“……”
被一个男人嫌弃自己的手粗糙，真是一件很叫人沮丧的事情。
她没把自己“手糙”的评价放在心上，毕竟大人养尊处优，他的手是真的白嫩！她从小干的粗活不少，手指磨出来厚厚的茧子，还长过冻疮，瞧着并不好看。
古力在船上看书久了，容易晕船。除了指点秦大妹那会儿，他不爱看书，他跟随行的翻译学朝鲜话。他的语言天赋很好，小时候能跑满嘴的京腔和山西话。后来他学会了蒙语、佛朗基语和意大利语，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西洋话儿。
“为什么天下有那么多不同的话儿呢？学说话多费事儿啊！秦始皇能车同轨，书同文，为什么他没有叫天下人说一样的话儿呢？”
小时候的古力问父亲这个问题。
萧靖心想儿子的志向真远大啊，在全国普及普通话，这件事情是连秦始皇都不曾想到的。
他的好大儿真有远见！
“等你当上皇帝，你便叫天下人说一样的话儿，每家的小孩子从小开始学官话。”萧靖教育儿子，“到时候无论你去到哪儿，你都能跟别人直接说话。”
年幼的古力眼珠子一转：“我要天下的人都说京城话儿。”
萧靖：很好，普通话有了。
如今的古力想着小时候跟父亲的对话，他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让朝鲜人跟着说京城话。朝鲜话有点难，动不动就思密达。
“算了，番邦小国，哪里配人人一口官话。”古力旋即摇了摇头，“我大明的人和小国之民，总要有一些地方区分开来。”
太子在“思密达”的时候，秦大妹为了跟领导看齐，她也跟翻译学了一句——
她学会了“欧巴”。
船队在朝鲜的全罗道登陆，古力出门的时候做好准备，他是有大明官方开具文书的正经人。他上岸之后把文书给朝鲜守备军查验，然后问：“最近可有其他商人从大明过来朝鲜？”
“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个军官反问他。
“都说同行是冤家，如果有其他的大明商人过来，我卖的丝绸和香料会便宜两成。”古力让翻译转达，“如果没有，我会把货物的价格抬高一两成。当然，我们每卖出一件商品，会给大人您送一件礼物。”
话音刚落，古力随手给那名军官塞了一粒龙眼大的珍珠。
这可是好东西！
那名军官赶紧捂着手里的大珍珠，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他哈哈大笑：“果然是从大明国来的人，你们真有钱啊。我可以告诉你，最近刚好有一船从大明国来的人，不过他们没你们有钱，没有给我送礼物。”
“多谢。”古力拱了拱手，“请问他们在哪里卖东西呢？我想要避开他们，好做生意。”
军官说：“他们好像去了珍岛郡，珍岛郡附近有很多小海岛，你们的船靠岸的时候小心触礁。”
古力打听到消息，他在守备军离开之后，直接往珍岛郡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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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设谦道等人正躲在珍岛郡。
朝鲜的珍岛郡是他物色好多地方，这里的主岛附近小岛众多，无人的小岛屿估计有上百个。只要大明的追兵敢来，他随便找个岛一躲，定能躲出一番生天。
明人怎么可能找得到他呢？
他本是海盗出身，被大内氏派去出使大明。这一年，扶桑的大内氏和细川氏分别派人去大明朝贡，明明是他宗设谦道先到宁波的，可是那些该死的大明官员收受贿赂后偏袒细川氏的人，反而让细川氏门下的宋素卿成为正经使臣。
那还得了？
宗设谦道很不服气，他带着几百个弟兄过来大明，不能成为官方认可的使臣意味着他们的船不能在大明停靠，他们同样不能得到皇帝的赏赐。他们白跑一趟，是要亏本的！
宗设谦道很不服气地骂人：“那个宋素卿根本不是扶桑人，他如何能代表扶桑成为使臣？姓宋的不过是宁波人卖给细川氏的奴仆，难道就因为他原本是明人，大明就更偏袒他？”
他打听到细川氏派来的使臣宋素卿原本是宁波人，姓朱，家里是卖漆器的。姓朱的欠细川氏一笔钱，早年把孩子抵押给扶桑人，那个孩子后来改姓宋，叫宋素卿。
一个细川氏捧起的假扶桑人能够代表扶桑出使大明？
宗设谦道对于失去朝贡资格，感到越来越愤怒。他喊上一群弟兄：“兄弟们，都拿起武器给我上！我们去砍了细川氏的那帮人！”
细川氏的船只被烧毁，多人被砍死。宗设谦道带着自己人流窜到宁波城内，混乱之中打死打伤许多百姓。宗设谦道追杀宋素卿，一直追到余姚，后返回宁波烧杀抢掠。宁波百姓奋起反抗，这群倭寇最后夺船逃到海上。
他们原本想要回去日本，后来遇到一场风暴，宗设谦道索性转道去朝鲜。
他命令众人在全罗道的珍岛郡落脚，兜售一部分从宁波抢来的财物，好换来银钱去买水和食物。宗设谦道在船上储备食物和淡水，随时随地开船逃亡。
这一日，正当这群倭寇在集市上闲逛的时候，他们发现市场上多了一个新铺子。和他们这种抢劫犯不同的是，对方是真正从大明来的商人！
古力租了一个小铺位，他带着秦大妹在卖着布料。他们卖的棉麻布崭新结实，是刚做出来不久的好东西，跟倭人抢来的旧货不一样！他们除了卖布，还卖一种热乎乎的饮品。饮品的香气十分浓烈且特殊，能飘得几条街都闻得到。
秦大妹熬着锅里的饮料，她往里面撒了三大勺昂贵的白糖，惹得旁边围观的朝鲜人和倭人纷纷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东西？”
有路过的朝鲜姑娘在问。
秦大妹看着这个姑娘身上素白的衣裳，心想对方家里不是很有钱的样子。她回头看了古力一眼，大人说这个东西要卖高价，既赚朝鲜人的钱，也能吸引到倭寇主动现身。
“欧巴，有人在问问题——”
秦大妹喊人，她没能听懂朝鲜姑娘在说什么。
古力这几日学朝鲜语有点心得，他看了看身穿白衣的朝鲜姑娘，有看着不远处的人群。他高声说：“我卖的这个饮料叫做巧克力，是能够提神醒脑的补品。喝上一杯巧克力，一上午不吃饭也有精神。巧克力是佛朗基人传过来的好东西，佛朗基人在海上都是喝这个的！”
他又用汉语说了一遍。
围观的朝鲜人不懂什么叫佛朗基人，倒是倭人大约听说过佛朗基人。有佛朗基人的船只到过日本，佛朗基人的火器非常先进。
“我要！”
真有一个倭人从人群中站出来，结结巴巴地说着汉语。他们这些跑船的人，瞬间被“精力充沛”四个字吸引到了。在海上要保持体力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遇到风暴和大浪的时候肯定吃不上饭。
古力跟秦大妹使了一个颜色，秦大妹收了两钱银子，卖了一杯热巧克力给那个倭人。那个倭人捧着杯子，一边吹凉一边喝，巧克力的醇厚和香甜让他享受得眯起眼睛。
他从来没有喝过那么甜的东西。
好喝！
那个倭人喝完巧克力之后没有吃任何东西，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直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居然一点儿也不饿。
太神奇了，跟水差不多的东西居然可以扛饿！
他把这儿发现告诉了宗设谦道，说：“大人，我发现集市上有明人卖一种饮料，叫做巧克力。那个巧克力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我喝完之后一整天都保持精力充沛。那么好的东西，不如我们把做法搞到手里，然后我们跑船的时候可以喝巧克力，省下做饭吃饭的时间。”
“我去看看。”宗设谦道起了疑心，“那些明人只卖东西？没有官兵跟着？”
那个倭寇摇头：“我看没有。”
第二日，宗设谦道在集市上逛了一圈，他很快发现卖热巧克力的摊子。因为煮巧克力的味道实在是太浓了，路过的人没有不被这个味道吸引过来的。
古力把煮巧克力的方法教给秦大妹，然后随意她自由发挥。心情坏的狮虎，秦大妹往里头多加糖。心情好的时候，秦大妹往巧克力里面撒上一层烤香的坚果碎。
今日秦大妹的心情不错，她往热巧克力里面加了很多烤香的松仁。她甚至跟卖牛奶的店铺买了两斤奶，正在捣鼓牛奶热巧克力。
“真香啊。”
宗设谦道站着风口上，风一吹，将牛奶热巧克力的香气劈头盖脸地朝着他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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