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44章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标签: 种田文 穿越重生

  本质上,珍卿这次衣锦还乡受惠的还是族人,然而她也晓得庄上外姓人难免眼酸心妒,所以也就大方地给外姓人一点甜头,这也是为长远的将来考虑。

  此论一出举庄哗然八乡惊动,珍卿在向渊哥一家协助下,找了本庄本族的德高望重者十二人,让他们做杜家庄这个乡土慈善机构的共同管理人,但该机构会长只能从杜向渊家里推选,且会长有一言决事、乾纲独断的权利,这是珍卿再三当着众人强调的。珍卿是杜太爷家产的继承人,她既然发了话就不容质疑,别人不管如何背后毁傍都难改变此事。

  回到杜家庄的第三天,珍卿带三哥给她奶奶跟亲妈扫墓。作为一个相信人在烛灭香消后,就会如风烟一般消散于天地间的人,珍卿任由大田叔摆弄香烛供品,只同三哥跪在地上默哀了一会,不像许多人上坟时跟往生者絮絮念念的。

  扫完墓顶着仲夏的阳光回去,珍卿吃完午饭就躺下了,三哥陪着她并没有多余的话。这次一走以后就不容易回来,她的心绪他都能理解。

  午后远近访客络绎前来,珍卿有点中暑懒得动弹,来的客人若非至爱亲朋,就是三哥到前面帮忙应酬。三哥向来礼仪周备、言谈可亲,虽然庄上人听普通话费点劲,三哥的神态风度也足够动人了。其后,庄上但凡见过三哥的对他印象都颇好,“长得排场会说话”是乡人对他最高频率的褒奖。

  四里八乡能跟杜家庄人沾点亲故的,都兴势势地跑来杜家庄看珍卿夫妇。东桥镇甚至整个睢县都晓得,当年早婚市场上的钉子户杜大小姐,找了个又本事又排场的尊贵女婿,如今杜大小姐以身家在造福乡党,现在绝无人再提她那重奸生子的身份,再提她就都要赞她少年时就气象不凡……

  已经从鲁州回到睢县的潘文绍,正遭受着母亲天罗地网式的相亲轰炸,每天见一个言谈无物的乡绅小姐,简直比生在炼狱里还难受。潘太太却自觉比他还难受呢,她天天不管出入哪家的门庭,总有人叽叽呱呱谈起杜家大小姐。潘太太听得耳朵生茧子,又不好嗔恼过态引人猜疑。

  想当年杜家那个活阎王似的傻妮儿,让他们潘家求亲不成反成笑柄,好长时间是全县人家的谈资。潘太太当年叫丈夫送儿子出去躲避言祸,才渐渐地风头过去事态平息。

  如今杜家的妮儿出息得大发了,回睢县省亲闹到全禹州都晓得她回来。有知道潘杜两家联亲旧事的坏东西,还会故意当着潘太太提起杜大小姐,说她可着全世界都响当当的大才女,而今不但功成名就、婚姻美满,听说今年已经生了个大胖儿子呢。潘太太有时也在心里暗暗设想,若是当年由那个妮儿继续念书,现在会是如何的光景,可是每逢想到她就要呸呸两声赶紧打住,那一个架势比公主娘娘还大的杜大小姐,她还是不想要来做儿媳妇的啊。

  珍卿不晓得潘太太的痛苦,更不会在乡人面前得志猖狂,连自幼怠慢欺侮她的族人们,她都在竭尽心力地替他们着想,其他不相干的人还跟他计较啥呢?

  譬如她家东南边的余二嫂,她儿子娶妻生子她都做奶奶了,家里添丁进口他丈夫又挣得少了,她如今也要一天到晚地劳作不停。珍卿头一天傍晚回村时,余二嫂在村南老远的地方种菜,晚上回来糖果已经发派完了,她在家怄得晚饭也吃不下去就去睡。翌日又逢杜大小姐去南村访亲,翌日余二嫂来讨糖被黎大田的老婆轰走了,到第三天却又鼓起勇气来找珍卿讨糖果。

  这余二嫂从前挑唆红姑离家出走,珍卿小时候也受过她一些闲气。可看着她掩不住的风霜老态,还有被艰辛生活磨出来的神经质,来跟主人家讨糖果跟来讨债似的。珍卿发现自己对余二嫂没有多余情绪,心里淡淡的不欲多理会她,转身叫三福、四喜找糖给她。可是满院房再也找不出来一颗糖,珍卿叫大田婶包点白砂糖给她。就这样余二嫂话里还有碎茬儿,说现时下越有钱的人就越抠门,在外头得了泼天的富贵个个吃金喝银的,却只拿点受潮不要的剩料打发邻里。

  珍卿真对这种人物不动情绪了。三哥问珍卿幼时受过这个妇人欺负吗?珍卿不以为意地叹息着道:“有我祖父这个镇山太岁在,别人绝不敢跟我动手的,可是若说到口舌辩才,余二嫂可比不上我这读书人。”

  三哥闻言会心地一笑道:“幸亏祖父对你严加管束,不然你这脾性早在庄上称王称霸了。”珍卿说她绝对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愿意称王称霸的,有消停日子过真愿意当个米虫。

  他们预备明天就离开杜家庄,这时家里佣人和保镖又在收捡行李了。从海宁带的东西一路送得差不多,珍卿也预备把老家的贵物收拾带走。明天往杨家湾拜望姑奶奶一家,回程经过睢县跟启明先生们一会,再到磨坊店望一趟李师父,他们就要回海宁了。

  珍卿说小时候埋怨没有亲友走动,一年半载走不了几回亲戚放不了几回风,现下反而要庆幸省事了。

  这天晚上向渊哥父子又来了一趟。

  锦堂侄子说族里有了珍姑姑这份钱,认为该把庄上通到大路的沙石路,还有大路通到县里的沙石道整修好。

  珍卿闻言,立刻肃然地跟向渊哥父子强调,现在经营死物不如造就活人,还是把钱投资庄上的读书种子为先,杜氏族里得了基金会奖学金的优等生,她以后在外面自然会照料一二。那些不是最优秀但愿意念书的,但凡能考上中学大学的,就得通通给他们送出去念书,钱不够她这当长辈自然会帮扶杜氏子弟。至于通往村外和县里的路,大可不必太着紧,四里八乡砖窑太多烧砖挣钱少,庄上人还是另寻生计为宜。

  向渊哥和锦堂侄子听得莫名,但他们都觉得珍卿确非常人也,她一再这样交代必然是有深意的。珍卿正在想,该交代他们异日将砖窑毁掉更好,这时心有灵犀的三哥对向渊哥父子解释道:

  “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会让庄上的人出去艰难,可外头人要进来也艰难。古时大争之世,与世隔绝的地方反能免于战祸。虽然世道不进民生艰难,住在桃花源远离战祸何尝不是福气?”

  向渊哥父子也是旧式的读书人,立刻领会了珍卿夫妇的意思,珍卿又嘱咐他们留意军事形势,以后形势不好最好把庄上的砖窑都毁掉。杜向渊跟杜锦堂回去后反复琢磨,觉得见过世面的人就是高瞻远瞩。

  翌日,向渊哥将几份银行存单交给珍卿,告诉珍卿这是杜氏阖族保命压箱的钱,就是预备有塌天之祸的时候用,他说相信珍卿一定会帮忙妥善处置,珍卿说可以兑成黄金和美金,或许还会在外面购置一些产业。向渊哥摆摆手对她托付道:“若果有珍妹妹说的沦丧之日,珍妹妹不必说这些钱出自于我,就说是珍妹妹的体己赠他子弟用吧。这也珍妹妹扶持家族,我们才艰难攒下的一点家底。”

  珍卿怎么可能愿意担这虚名呢,早晚还是会交给向渊哥家管事的人吧。

  讲完要紧的事两方人郑重地道别。珍卿看着旧时代两代族长的背影,相互搀扶着缓缓地离去了。她跟三哥不由地肃然起敬。

  翌日临行之前,向渊哥的长孙玉璋来请珍卿,意思族内已经将她记入了谱系,族人念其恩惠也愿她去拜拜杜氏的祖先堂。

  当年珍卿在美国波士顿办画展,曾经给向渊哥画过一幅肖像画,背景里杜氏祠堂外有一对楹联:耕读传家春秋有三味,诗书济世寒暑备五常。五常即指“仁、义、礼、智、信”也。这一日,她在杜氏祠堂前又看到这副楹联。

  族老们陪同珍卿夫妇穿过前堂,一路来到后面供奉先人牌位的祖先堂。珍卿看到祖先堂门上的对联是:仟佰世仁德音容犹在,一万年礼义俎豆长存。这副对联根本的意思是说,因杜氏宗教一代代讲究仁德礼义,所以他们的血脉从来没有断绝,而祖宗的仁德光辉也借着子孙们,一辈辈继承发扬继续造福他人。

  珍卿恭恭敬敬地跪到垫子下,虔诚地对着杜氏祖宗牌位行了大礼,起身时心内有难以言说的神圣感动。

  珍卿对于旧式宗族的所谓道德,一直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多数掌握族权的宗族老人,不过借着族权宣扬礼教、压抑人性。有权势者更是损公肥私、以强凌弱,珍卿在乡下那些年也见得多了。

  可是向渊堂哥一家绝然不同,向渊哥和他的长子杜锦堂、长孙杜玉璋,都是具备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君子。她想杜氏先祖内外两副对联的深意,原本不是要培养杜向秦、杜向甫、九先生这种封闭贪叨的伪君子,而是要培养向渊哥一家人这样的克绍箕裘、公心爱众的仁人君子。她这一刻对杜氏先祖有了真心的敬重。

  珍卿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看着第三进东厢房摇荡的芭蕉,看着这个容她生长的地方,眼眶阵阵地酸涨,心里也坠坠地发痛,三哥由她宣泄一会情绪才出发。

  他们离开杜家庄直奔杨家湾去,路过睢县听说县中又在挨门挨户收捐。再次同行的玉瑚和玉瑛,便解释起睢县名目繁多的捐税,说前阵子警察局才在收房捐,珍姑奶奶回来前两天,是卫生局收卫生捐并社会局在收社会捐,而现下是工商局收米绢、面绢、盐捐、堤工捐,像当兵的每年收饷捐、护国捐,却是不分时间不计次数的……

  路上有从睢县城里出来的人在议论,说为城里人抗捐的一些旧事新闻,说有个邵寡妇交不出那么多钱,当兵的抢走她给儿子娶老婆的钱,她儿子暴怒抗捐被当兵的抓了,邵寡妇气急跑到兵营外撞死了。还有另一家的落魄人家交不出足份的捐,当兵的要扒房子也闹出人命了……

  珍卿和三哥听得不可思议,听人说禹州省主席为人清廉守正,既无贪腐恶习也不喜欢搜刮,怎么睢县境内也这样民不聊生?旋即又沮丧地想明了事理。

  现在任何地方都是现官不如现管,省市里的军团长、省主席是流水的兵,那些盘踞地方的兵警、绅商、流氓,才是一个地方真正铁打的营盘。一个外面派来的上位者若要保持自己的权力,就必定要照顾下头统治阶层的利益。各衙门收上来的正税都不够用,不收苛捐杂税正税怎么搂得住他们花呢。

  直到至杨家湾见到了久违的近亲,珍卿因捐税产生的糟糕心绪才稍微平复些。姑奶奶家的三儿三女并其家小,能来的都来了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珍卿第一件事先介绍三哥给杨家的亲戚,大家见了他溢美之辞不绝于口,三哥应付得驾轻就熟自不必说。

  大房的表伯表娘扶着老姑奶奶,姑奶奶拉着珍卿的手就不放了,多年不哭的老人家莫名哭了,说想不到她们祖孙还有团聚乡中的一日。本来说要从美国回来的继云表哥,就因为战乱一拖再拖没回来,姑奶奶说起来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珍卿拿着手帕给老姑奶奶揩泪,温声细语地劝解安抚了好一阵,直到请老姑奶奶高坐下来,她才有隙跟长辈们亲热地相见一番,又给丈夫先介绍辈分高的长辈们,连姑奶奶的老丫鬟余奶奶恭敬认了。只是二表伯外出办事尚未归来,而二表娘病骨支离已难以起身……

  然后便是下一辈的宏云表哥和若云表姐等,再介绍二房的若衡表姐夫妇——若衡表姐跟他表哥生了不少孩子。锦添表哥之母大表姑妈一家也在——锦添表哥自己一家倒是没有来。若衡姐的婆母二表姑妈一家也在。三表叔夫妇领着两个小孩子亦在座中,对着珍卿夫妇连声致了几遍谢,与杨若兰相关的往事心照不宣,此刻无须多言了。小表姑妈的儿女孙辈也都来了。

  这一番厮见比大观园里还热闹。珍卿和三哥亏着都是好记性的,长辈也从旁一直提醒着,再加上他们婚礼时也见过一些人,万幸相见一番就能一一对号入座。

  杨家给珍卿夫妇接风的排场,比杜家庄本族的排场还大得多——毕竟他们得了消息提前准备的。以姑奶奶为首的杨家诸位近亲,待珍卿夫妇是如何的殷殷赤忱,从衣食住行样样都能看得出来,在此也不必赘述了。

  大家亲热地吃喝谈叙一阵,珍卿找机会问若衡表姐,二表娘如今病得是什么情形。若衡表姐习以为常地黯然道:“她是旧年遗留下来的心病,为了他三个儿子都没得好运,总以为是自家不积德损了阴鸷的缘故,年年月月无论如何放不下了。”

  珍卿夫妇又随众人坐谈一阵,跟姑奶奶说去瞧瞧二表娘和昱衡表哥。

  久病的二表娘确是瘦得惊人了,脸上一团团乌惨的死气浮动着。珍卿握着二表娘瘦到见骨的手,才启口问候不觉就落了泪。她克制着提高声量跟二表娘说话,二表娘还能喘吁吁地答应几句。可是珍卿跟她多说两句,却发现她人已经糊涂了,老在念叨大儿子明衡要添冬衣,小儿子绍衡要给他办啥零嘴了。

  若衡表姐原本已经不爱哭了,见珍卿情不自禁地眼噙泪花,也忍不住抱着她洒泪说道:“小花,你别记恨你二表娘了,她当年逼你嫁给昱衡,也是伤心得要发疯了。”珍卿忙说她绝不曾记恨二表娘,她对杨家所有长辈只有感激爱戴。就算二表娘没有子女凋零惹人怜惜,她也不会记恨这个不大喜爱她却并未加害过她的妇人。

  三哥不便进入妇人的病室,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着珍卿。珍卿出来的时候还在矛盾纠葛,早年是不是就该告诉二表娘,她的大儿子明衡其实没有死,说明他是去帮社会党做事去了?

  可是二表伯也知道大儿子没死,这些年也绝然不敢说出来,就是因为公民党的手段太狠辣了,一个不好一家人都会陷进去。而且现在特务们还在到处活动,而二表娘人已然糊涂了,万一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对于杨家说不好就后患无穷了。看着为娘家所有人操心的若衡表姐,珍卿更觉得不必跟她说出真相,无谓地再增添她的痛苦和惊怕。

  珍卿看到昱衡表哥的时候,三哥也一并进去看望他,但是他全程几乎没说话。得过天花的昱衡表哥,脸上难免留下一些小麻坑,他盲掉的眼睛全没了神光,可是神情言语却一派安详。他身边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是过继的若衡表姐的长女,看着是聪明而倔强的样子,昱衡哥给她取了名字叫若珍。

  珍卿给这小妮儿送了好多巧克力,还有从海宁带的漫画书和儿童读物。这警觉寡言的小妮眼里透出高兴。这天晚些时候,这小妮还跑去问珍卿是不是她的亲娘,珍卿给她解释过后,她显得异常失望而不愿见客人了。

  在杨家住下来的第二天,珍卿夫妇跟大表伯、三表叔和宏云表哥谈了很久,说的是在杜家庄跟向渊堂哥祖孙三代差不多的话。

  宏云表哥这种见多识广的新派人物,自然愿意为乱世里的隐患做些准备,可是劝说老人离开故土却万分艰难,就像向渊堂哥难以劝动一样。

  珍卿也跟昱衡表哥侧面提了提,问他将来愿不愿到外面走一走,昱衡表哥设想离家的情景,就马上战栗着说他不愿意。这里是他钓游于斯最最熟悉的故乡,是他永远感到安全的成长栖居地,去到别处他什么也不熟悉,他还能活得下去吗?跟姑奶奶试探着提了数次,也是无果。

  无能为力的感觉又漫上心头,她还是无法强行绑架任何人南下,就算强行绑架这些人南下了,她也不敢打包票能担负所有人的生活。

  歇宿杨家湾的第二个晚上,珍卿做了一个冗长纷乱的梦。她梦见鲁州省主席沈向华将军死了,禹州清廉守正但无所作为的省主席也死了。韩领袖派下两名精干的中央大员来主持两省。

  作风强硬、行事果决的禹州新省主席,一到任就下行政命令取缔一切苛捐杂税,还下令裁撤政府机关的冗员浮员,到处鼓吹改革以救民生,厉兵秣马以击外寇。却不知此阖省文武恨他断了大家财路,下面正在酝酿着更大的变乱。得不到军饷的丘八一部分闹了哗变,对百姓烧杀抢掠然后跑到深山做土匪,一部分乱兵围攻新省主席正巡视的某县,在行营把那新省主席活活打成筛子。韩领袖再派得力干将来也不济事,上上下下苛捐杂税更乱收一气,机关中的尸位素餐者也更多了,不过新省主席碍于前车之鉴已然不敢管,禹州只好从乱跌向更加乱。

  而鲁州的沈向华将军身故后,他属下为了争权夺利混战起来,韩领袖派去的新省主席到任后,见沈将军旧部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军,为了争夺名位、寻报私仇人脑子打出狗子,搅得整个鲁州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竟然还有败军之将在走投无路之后,跑去投降对鲁州虎视眈眈的东洋人。鲁州这新省主席哪一方也弹服不了,成了一个命令出不了府的空壳子,再是领袖钦命的也不管用。

  珍卿这梦境演绎出这等离奇时局,忽然梦中时空变换又回到东汉末年。王司徒以貂蝉的美人计除掉董卓,然而并未迎来君臣复位、天下太平的局面,董卓余部一如既往地为祸长安、侵害百姓,汉家天子依然没有回复人君之相。

  梦醒之后珍卿颇觉疲惫不堪,梦境其实也是自我的意识。她知道任何人都是社会环境的产物,社会环境黑暗动荡,培养出的权臣大多贪利忘义、反复无常,就像董卓死了汉家天下并没有太平,而今就算给公民党换个领袖,给禹州、鲁州换个省主席,却不进行全面的社会改革和国民改造,治标不治本的功夫,通通都是无济于事的。

  强行叫人离开相对危险的北方,到南方能保证让人家过上人过的日子吗?大家会感念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吗?珍卿想到“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觉得自己以为的保全未必是真正的保全,所以她打算不强求什么了。

  没有在杜家庄和杨家湾耽误太久,珍卿夫妇想着回去时可以转道冀州、晋州、燕州,看看二省奖学金资格的审查情况,并顺便拜见二省的亲友长辈等。

  珍卿夫妇离开杨家湾回到睢县,在县城中跟文化界人士座谈了两日,又有跟他们有关的奇事文章出来,不必细谈。准备离开禹州再访李师父之前,珍卿在启明学校的操场进行了晚间演讲,她对着满眼热忱和期许的孩子们说:

  “孩子们,今天不止一个人问起我,为何要将演讲放在夜晚?我想说,我们的国家仿佛处在这般黑夜,我们每个祖国母亲的孩子,无论贫富贵贱、悲喜顺逆,都在一条似乎无尽黑暗的隧道中行走着,用我们祖先赐予我们的黑色眼睛,寻找这隧道中任何角落的微芒。

  “我要说,知识是黑暗中的微芒,文化是黑暗中的微芒,信念和决心也是黑暗中的微芒。而一个承载着知识与文化、拥有信念和决心的人,就并非是一点寻常的微芒了。而一群承载着知识文化、拥有信念决心,让民族文化存续、血脉延续的人,譬如是成千上万紧紧联合起来的一盏盏煤油灯,一日日地努力托起笼罩四野的无边黑幕,黑暗中一点一点的灯火连成线会成片,忽然有一日,就变成了地平线上太阳光的巨亮……

  “那么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如何造就一个自有光芒的人?或者说,如何自我造就成自有光芒的人?苏东坡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材,亦必有坚韧不拔之意志’。

  “而我认为立大事者须有三点,一曰天赋,二曰努力,三曰机会。天赋对我们每个人意义几何?它对人材的造就起决定性作用吗?古往今来,由中而外,有多少幼时天赋超群而大时了了者,又有几多资质庸常而有所成就者?……有天赋机遇却不努力上进,以致余生碌碌终成大憾的人,何其多也。而从国语课的美国盲女海伦·凯勒的事,可见努力对于人生成就的决定性……

  “而在今时今日,我可以这样告诉大家,凡能立于此地听我讲演者,多数是天赋、努力与机遇并得者。然而欲使人生有更大的造就,天赋之事或难强求,但我们尚能依靠自身之努力,以期天道赐予勤道者之机遇……我请同学们务必珍惜眼前的光阴,为我们面临战争威胁的国家学习,为我们濒临断绝的民族文脉而学习,也为个人的生存温饱发展而学习。有机会一定要多学知识、多长智慧,但多学知识、多长智慧的前提是,你必须先锻造一副强健的体魄,再以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以自己的心灵去分析,如何不断延展自己生命的意义……

  ————

  珍卿到睢县的消息早藏不住,启明演讲后家里更是门庭若市,许多省内外的学界闻人求见,还有军政要员甚至近亲好友——譬如从省城来的锦添表哥一家,还有二十六军的同门师兄梁师培等人,后来连省主席也携属员前来求见。

  珍卿本来想尽速去见李师父,备不住连续两天门庭若市,有些人物实在是怠慢不得。期间,他们听了不少本地新闻和民生百态,还与来宾交流教育、文学等观点,还真碰出了非同一般的火花。

  就在珍卿闭门谢客的这一天,磨坊店的噩耗突然传到睢县里——李师父忽然说不行就不行,师娘召唤珍卿快快赶过去,并通知在应天的娟娟姐一家。

  珍卿赶去磨坊店的路上,心里阵阵麻木的锥刺感,眼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了,不想心间还是萌生巨大的仓皇之感,幸好三哥此时正陪在她的身边。

  车子停在李家的大门外面,李府的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珍卿不由地忆起当年雪天拜师,她看到李家门上贴的“僧道无缘”四字,李师父谆谆教授她篆书的情景,给她传授《史记》阅读方法的情景,还有像个老顽童带着她荷塘钓游的情景……

  才从门廊走到西面的游廊上,感到李家院中不寻常的气氛,又看到西厢廊上张望的李师娘,珍卿克制着泪意冲上去抱住李师娘。李师娘反倒是没有眼泪的,三哥在后面及时提醒珍卿道:“先去看李师父要紧。”

  珍卿挽着师娘急步转入西厢,她觉得周遭一片凝滞的死寂,房中站满了人却没有一点突兀的响动。珍卿终于看到床上仰躺的李师父,她扑倒在床边眼泪再也绷不住,握着李师父的手哽咽着呼唤:“先生,先生,是珍珍来了,珍珍来晚了,先生该打手板子。”

  李师父意识似乎已经模糊了,他眼睛已经不知道看人,重浊的气吸进去似有千钧重,旁边的丫头要帮李师父吸痰,李师父艰难地朝着珍卿的方向,嘴巴一蠕一蠕地似乎要跟她说话。珍卿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枯燥的痰音一遍遍地噪响着。她凑近听清师父话音的瞬间,泪水汹涌得仿佛要决堤一般,她勉力克制着磅礴的情绪,一遍遍一字字地告诉李师父:“先生,我记下了……”

  在场人都问珍卿李师父说得啥,珍卿掩抑着悲声说了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李师娘也只是悲切地应一句:“这也罢了。”麻木伤痛得似没有一点泪水,她马上转头交代管家和老女佣,快将李师父入殓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叫李师父本家的族人布置起来,那些族人连忙殷勤地应着下去了。

  李师娘吩咐完这些回来忽然哭了,是那种静默地不需要人劝解的哭,她哭一会就不再哭了,珍卿哭一阵也渐渐哭累了,但李先生一直攥着她的手,李家的使女端来水给她洗脸都不便。

  已经咽泪收悲的李师娘,在床头木木地呆坐了一阵,叫左右帮珍卿把手扯出来,叫珍卿安生坐着好生歇一歇。珍卿把手抽出来也洗了脸,喝着李师娘叫人煮的参枣茶,听李师娘说起她的生父当年去世,也是这样一声重一声轻地喘着,两天两夜才算得了解脱。说完这个李师娘沉默了一会,又絮说她没给李师父留下男丁,这几年李师父族人一直在纠缠,要给他过继一个孙子打幡摔盆,但李师父终究没有答应,之前说丧事也不愿意大办,一直强调自己“僧道无缘”的他,死了也不愿意和尚和道士来超度他。

  珍卿是头一回直面至亲的死亡。上辈子养母过世珍卿在念高中,丧事是邻居和街道上帮办的。这一世生母仙逝她才五岁,杜太爷叫女工把她抱得远远的,生母整个清洗入殓过程她都没参与。这一回亲见李先生离去的过程,珍卿由死亡获得了不一般的启发。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无论你是否功名盖世,气冲斗牛,一切生时的功名利禄权势尊位,都不能作为送予无常的贿金,无常总要将死亡送到你的眼前,你须要喘完世间重浊的空气,接住这份量说不出轻重的死亡,然后让你的至亲透过你的死亡,看见通向死亡的黄泉之道,从而有了对死的敬畏以及对生的留恋……

  娟娟姐一家是搭飞机来的,此时李松溪先生已经仙去,家里到处挂满了白布帐幔,李家近亲孝仆都穿得白汪汪的。娟娟姐把丈夫儿子都撂在身后,自己一路哭奔进来抱住棺材一直拍打,问父亲为何不等她回来再走。

  珍卿原本跪在一旁随起举哀,见状跟其他人一起来拦劝娟娟姐,李师娘身边的老妈子也来劝:“大小姐,老爷清醒时自言并无遗憾。他说心里最挂念的两个人,除了大小姐就是珍珍小姐,他说临走前两个人都见过了,该看的看了该问的问了,该讲的讲了该嘱咐的也嘱咐了。老爷今生受完来世享福,临走前讲明丧事不许大办,不要招来许多人扰他不安,大小姐——”

  听了母亲身边老嬷嬷的劝说,娟娟姐稍微止住哭来拉珍卿询问,韩姐夫和孩子们上前拈香焚纸。娟娟姐一家听珍卿讲了李师父临终情景,讲了李师父那一句遗言,韩姐夫跟他家两个大儿子,不由都凛然悲愤泪洒当场,珍卿跟娟娟姐不免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娟娟姐一家先去换上吉服,又去见过待在后堂的李师娘。

  李松溪先生晚年隐居桑梓,名声式微不为世人所知,但他女儿跟弟子都非等闲之辈,有消息灵通的主动跑来上祭。娟娟姐跟珍卿遵照李先生遗愿,并不许外头闲人进来扰他。之后,她们也只在家中停灵了七日,头七一过就赶紧给李先生出殡下葬。

  娟娟姐对李师娘的不哭,跟珍卿背后提起是有微辞的,珍卿赶紧婉转地劝慰这姐姐,说李师娘实是李师父的第一个近人,他有下世的征兆师娘是最早发觉。李师娘的痛苦伤心比任何人都多,而且朝朝相对日日揣想,她还要抑制伤心稳住一家人,她的痛苦和辛劳旁人如何想象呢?而她们这女儿和弟子离得太远,积压的情感一下爆发出来,只是看似比师娘的零碎伤心深重罢了。

  丧事办完之后,娟娟姐听说族人逼迫父母过继,使气把李家的老宅发卖了,佣人也按情况遣散或带走,就带着李师娘准备搬家到应天住了。

  在磨坊店给李师父治丧期间,也师从过李师父的师兄梁师培也来祭拜过,跟珍卿提起永陵火车站的刺杀官员案。说两个刺客中有个叫严良玉的女刺客,听说原来是社会党的地下人员,特务们本要把她当成跟社会党谈判的筹码,给社会党安一个“合谈期间刺杀公民党要员”的罪名,借此在两党谈判中获得更大的控制权。但严良玉在被押往应天的前夕在狱中自杀。

  梁师培师兄之所以提起来此事,是因为这个严良玉的原名叫梁玉芝,祖籍鲁州,跟梁师兄是没有出五服的本家亲戚。而这梁玉芝是珍卿圣音女中的同学,在圣音女中也曾经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后觉梁玉芝行事鲁莽就渐行渐远了。

  梁师培才提醒完珍卿没多久,应天的特务头子聂梅先就找到磨坊店,盘问珍卿夫妇跟梁玉芝的关系,盘问为何那么巧刺杀那天晚上他们到永陵。实际上珍卿确实多年不曾见过梁玉芝,他们再搜寻盘问也没有结果……就算不用娟娟姐和韩姐夫出马,以珍卿夫妇如日中天的声望,这帮到处闻嗅的特务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珍卿夫妇是跟娟娟姐一家同走的,耽误太久还有特务在旁虎视眈眈,他们也就放弃去冀州、晋州、燕州的行程,直接搭军用飞机一道飞回海宁。

  珍卿和三哥坐在轰鸣的飞机上,望着下面雾霭氤氲的青葱人间,脑海中不由印现这样的诗句: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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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4章 一霎间风云变幻

  珍卿和三哥回到海宁之后, 先帮着亲友们把钱物换成黄金等硬通货,然后开始办杜太爷寿宴兼杜保堂百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