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解凡尘
一路上,血迹早已清理干净,破损处也细细撒上了药。此时正在愈合的伤口又麻又痒,狐狸却蜷成一团缩在床上不动,脸埋在爪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不像活物,倒像是一捧毛茸茸的饰品。
南弦伸手摸乱她的毛,毫无反应。
又捏耳朵捋尾巴。狐狸爪子蜷了一下,然而又很快松开,还是不动。
“唉……”
南弦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到榻边,拎起专心自闭的小狐狸,放到自己腿上,然后微一抬腿,狐狸就坐滑梯似的咕噜咕噜滚到了他怀里。
这次终于有点反应了。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甩了甩脑袋,似乎想重新爬回床榻上,却被南弦伸手按住。挣了两下没挣开,狐狸干脆趴着不动了。
南弦摸了摸她的头,指尖略微往下,碰到一滴温热的泪水。
妖族长着一副兽形的样子,却又有着不弱于人类的思维。她或许一直觉得自己是别人的友人,可在别人眼里,它却只是一只为了大义,应当宁错杀不放过的兽类。
“睡吧。”南弦沉默很久,慢慢理着她有些黯淡的白毛,嗓音中难得的多了一丝温柔,“别说你这种幼稚的小家伙了,就连活了许久的人,交友也难觅知音。识人不清实属常见,你还小,往后慢慢学吧。”
他原本还想说“人类修士都是垃圾,今后离远些”之类的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南弦记得这一族妖怪,似乎天生就很亲近人类,尤其是喜爱年少的孩子。否则当初他在乱战中走失,也不会被狐狸们友善地从乱葬岗叼回去抚养。
改变天性是一件很难,也很痛苦的事,不如教会她慢慢分辨。
……
白天的事让小狐狸有些心凉,但有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她背上轻抚,不知过了多久,她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有些睡不安稳,夏夕月耸着鼻尖嗅了嗅,缓缓睁开一只眼,就见旁边的床榻竟然空了。
伸爪一拍,榻上还是温的,人似乎刚走不久。
转头一看,果然见南弦正在往殿外走。经过门口时,他抬手披上了一件外袍,那件衣服居然不是他日常爱穿的白色,而是一片乌黑。
“……”小狐狸从没见过他那样的打扮,心里不禁有些疑惑。她想从榻上爬起来,悄悄跟过去看一看。
然而还没等支起身子,殿外一阵轻柔的灵力微波荡过。南弦的身影像被夜色抹去,门口瞬间便已经没有人了。
“!”
小狐狸啪嗒跳下床,一瘸一拐地跑到门口,贴着地面嗅了一圈,却嗅不出人是从哪走的。
她低低呜了两声,爪子踩在夜晚冰凉的地面上,有些发冷。嗅了好一阵,狐狸打了个寒颤,最后又只好跑回了榻边。
跳上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对这么小的一只狐狸来说,人类的床榻太大,也太冷。
犹豫许久,她动了动爪子,慢吞吞地挪到了刚才南弦躺着的位置,把毛茸茸的脑袋枕了上去。
榻上残留的气息,总无端让人想到划破长空的惊天一剑。有些吓人,却也十分温暖。
小狐狸在“躲远”和“留下”之间短暂纠结了一下,到底太累,没再动弹。她靠着那片气息,慢慢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
狐狸是睡着了。
有人却今夜无眠。
牧冰在屋中打坐,眼睛闭着,心却静不下来。
他眼前时而闪过那只安安静静的小狐狸,时而是她今天被长老和其他人围捕,惊恐害怕的样子,最后是血淋淋躺在笼中的一团。
他倏地睁开了眼。
牧冰看着空寂的静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在心静下来之前,他恐怕没法正常修炼了。
他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最早遇到那只小狐狸时的景象。
当时他在山中寻觅灵矿,无意间看到一只漂亮的小白狐盯着树上的蜂窝,狐视眈眈,似乎想偷里面的蜜。
牧冰看着它,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村里养过的狗,那狗便是被狂蜂蛰死的,于是顺手拦下它,对上那双很有灵性的眼睛,又不由念叨了几句野蜂的厉害。
原本只是一个人说着玩,谁知狐狸居然像是在认真倾听一样,耳朵微微朝向他,听完,居然还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脑袋。
那副听懂了似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修仙许久,周围的人大多出自仙人世家,和他没多少共同话题,牧冰一个人憋得难受,干脆又跟她讲起了山下的故事。
之后一人一狐便常常碰面,每次小狐狸都会礼貌地带点山间的灵果过来。然后把果子塞给他,坐在他旁边,静静听着故事。
牧冰偶尔看过去,只觉得它的态度,神奇地介于“天真孩童”和“宽容长辈”之间——有趣的事它听得开心,冗杂俗事它也都耐心陪着,即使耳朵已经无聊地朝向了别处、看上去完全没在认真听,但她却从来没有因为不感兴趣,而中途抛下他跑开过。
前一阵仙山之试中,牧冰伤到了经脉根基,连擅长医术的药峰峰主都摇头表示缺乏必要的药材,无能为力。
原本他已万念俱灰,以为修仙生涯到此为止。谁知小狐狸发现他受伤之后,却不知从哪叼来一根灵植,用灵力淬炼出来,治好了他。
牧冰隐隐心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什么普通的雪狐。他去藏书楼翻找资料,想弄清楚心中困惑,之后便无意间查到了“妖族”相关的典籍。它们的每一条特征,几乎都能和早慧的小狐狸对上号,而关于妖族,有一条着重标出的警告:妖族只修魔功。
也就是说,只要是妖族,必然会是魔修。
“……”
疑心一旦冒头,便如野草一样疯长。
牧冰心里发凉,渐渐想起了其他“巧合”:仙山之试时,他被一只发狂的灵兽击至重伤,昏死过去之前,他察觉到那只兽类身上有魔修的气息,应该是受魔修驱使。
其他重伤的弟子,听说也都是类似的遭遇。也就是说,谁都没见过魔修的真面目。再加上这么久了,始终搜查无果,那个魔修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因此结合前后的事,牧冰不禁怀疑:那魔修或许并不是人形,也没像以往那样混迹在弟子当中,而是混在了漫山的灵兽里。
此外,他历练的位置并不在仙宗边缘,可发狂的灵兽却偏偏能绕过各种封锁,抵达那里,简直就像有内鬼一样——如今想来,或许魔修的目标,本就是在仙山之试中重伤的另一个弟子。那弟子家世显赫,不易接近,而牧冰这个凡人出身的人,或许只是魔修用来定位那个弟子的锚点。只是魔修有些良心,为了他无意识的“帮助”,给了他一根能够疗伤的草药。
因此犹豫了许久,牧冰终于还是咬牙把狐狸可能是妖修的事,告诉了长老。
……
夜凉如水。
想起过往种种,牧冰头痛地按了按额角,低声说服自己:“修仙之人本该和魔修势不两立。就算有心偏袒它,但若它真的是心怀恶念的魔修,将来不知还会害到多少弟子……我、我总不能去当一个魔修的同伙。这一点,我没有做错。”
……而且他也只是说了自己对小狐狸的怀疑,没有一口咬定它就是魔修。
如今检查过后,小狐狸虽然受了些伤,但毕竟没有伤到要害,反而证明了它的清白,事情也算是圆满落幕。
“险些错怪它…等那位尊上观察完,去找小狐狸道个歉吧,再找些它爱吃的东西带上。”
牧冰想起灵兽的恢复速度,在脑中勾勒出它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中一轻,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不会为任何事情耽误修炼,这份勤奋,也是他能走到今天的原因。
牧冰重新阖眸,平心静气。正要内视循环,却猝然察觉到了锋芒般的危险,直觉警告嗡鸣,他浑身一颤,倏地睁开了眼。
而后悚然一惊。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影。那人身披黑袍,面上扣着暗银色面具,全身被浑浊灵力包裹,身形模糊。
但再怎么模糊,这身气势也绝不会错:不用查任何典籍,不用任何推论,只要是修仙之人,便能一眼看出——这是魔修!
魔修的冷血暴戾、不择手段,早已随着各种传闻和实证,牢牢刻在了每个修士的骨子里。
牧冰只觉得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他难得慌张起来,想起身拔剑,又想折断命牌向宗门求助,但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猛地包裹了他。
他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全身剧痛,缓缓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阵阵吃痛的嘶鸣。
他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去,但死亡却迟迟没有到来,只是经脉里传来一阵阵刀刮似的剧痛——原本那里包裹着极其庞大的药力,药物持续温养着他的经脉,再用不多的时日,便能完全康复。
可现在,那些药力被强行剥离,甚至连已经融入经脉、却还没被完全同化的那一部分,也被硬生生撕出。
……他好不容易修复的经脉,眨眼间便回到了先前的破败模样。
“既然瞧不上妖族的东西……”有人轻声开口,声音冰冷,如同屋外一掠而过的漆黑蝠翼,“那就悉数还回来吧。”
他抬起手,把那些被强拽出来的药力随意挥散。然后看向对面那个面色扭曲痛苦的人,抬手丢去一道符咒。
……
没多久,隐仙宗的小辈当中,便传出一件憾事。
金峰首徒的修行之路,堪称一波三折:牧冰刚成首徒,就因魔修袭山,不幸伤到了经脉。
本以为修仙生涯止步于此,他却又好运地得了奇遇,渐渐好转。
一群人正感慨他运气好,谁知乐极生悲——最新消息,听说牧冰因为找回了修为,修行之时心情激动难抑,不甚走火入魔,补好的经脉重新寸断,成了不少新弟子当中的负面教材。
他人也有些恍惚,去各峰求药无果,终于接受了现实,辞别回家了。
……
灵鸟拖着长长的翎羽,在各峰转了一圈,最后翩然落进无名峰,停在南弦手上。
南弦静静听着这些消息,看着窗外的无边碧色,心情没有太多波动。
他挥挥手放掉灵鸟,转身回了屋里。
第58章 前尘幻境·完
那件事过后,南弦原本以为狐狸要自闭一段时间。
没想到她恢复速度居然不慢,等身上的伤好了,依旧偶尔会去外门围观小弟子们,只是不再像先前那样接近,而是藏起自己,远远看着。
南弦唯一的徒弟也很喜欢它。
似乎是觉得这个叫伶月的漂亮姐姐脾气不错,小狐狸偶尔会凑到她附近,拉着这个小辈嬉戏。
南弦又一次看到,路过徒弟时顺手把狐狸拎走,点着她的眉心谴责:“花心的小东西,是不是谁摸你都让?”
狐狸不满地拿爪子拍他,南弦哼了一声:“就我不能摸?”
说着就逆向把她的毛摸乱,气得狐狸汪汪叫了两声,跳下他的腿,跑去别处抖毛去了。
伶月听到动静,偷偷绕到小狐狸在的地方,拿了梳子,一点一点给她顺毛。
“……”还是小辈好。
小狐狸摊开成一长条,舒坦地享受着人类的照顾。
……
山上的生活很平静,暗流的涌动仿佛也慢吞吞的。
南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查着那个仙山之试里的魔修,一边观察着小狐狸。
然后发现,那件事对她也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夏夕月变得更加黏人了,以前一天到晚在宗中跑,偶尔才回无名峰冒一下头。但现在,她在无名峰的时间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
甚至有时他从修炼中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狐狸窝在他旁边,舒坦地蹭着灵气。即使不再拿那些珍贵灵植诱惑,她也会主动靠近了。
他不在的时候,狐狸就粘着伶月。
……
但修真人士平时过得再清闲,也毕竟身负要务,有些必须去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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