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相国夫人 第184章

作者:红姜花 标签: 穿越重生

  秦廷尉李斯踏着千钧步伐,缓缓步入驿馆。

  走进韩公子非的院落,李斯直奔书房。果不其然,他一跨过门槛,就看到公子非端坐于长案之后,正仔细阅读着手中的书籍。

  听到脚步声,韩非抬头。

  触及到昔日同窗的面孔,公子非方才放下书卷。

  “斯……怎么来了?”公子非问。

  “公子今日的上书,在我这儿,”李斯平静回答,“王上命我还给公子。”

  韩非的动作一停,而后近乎了然地,缓缓颔首。

  “谢谢你。”韩非开口。

  李斯猛然深吸一口气。

  一路上,他酝酿的万千话语,都因为这句简单的“谢谢你”而被堵在喉咙里。

  韩非的上书很简单,是就秦相吕不韦遇刺之事,奉劝秦王留韩而非灭韩。李斯相信他的陈述依旧有理有据、逻辑分明,但只是看到一个开头观点,李斯就没读下去。

  上书究竟说了什么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韩非向秦王表明了态度:他不愿事秦。

  为什么?

  有什么理由吗?

  何故如此,就算今日韩非说动了韩王,又能改变结果不成?

  数个问题在李斯脑海中盘旋,他很想与韩非争辩个清楚,让韩非把自己的理由一二三摆出来,李斯再一二三逐一反驳回去。

  就像是仍然在荀子门下那般,大家相互争论、思辨,一天一夜不停歇,总是会有个人心服口服,彻底承认对方是对的为止。

  但朝堂不是学堂。

  不论韩非作何想,不论李斯是不是能理解,他都做出了抉择。

  所以面对韩非的冷静,李斯彻底无言。

  到是韩非慢吞吞地从长案之后站起来。

  他动作慢,起身之后缓缓走到李斯面前;他说话也慢,韩非抬起双手,斟酌许久,才尽可能以不打断的方式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恭喜,”韩非说,“如愿以偿。”

  面前的青年公子,生得和气、举止妥帖,因为结巴言语也总是温吞简洁,好似没什么脾气。

  可是李斯知道,韩非并不慢。

  “什么如愿以偿?”李斯问。

  韩非侧了侧头。

  他一双眼睛闪了闪,而后仿佛好脾气的干净面孔呈现出几分淡淡笑意:“出师、师之后,斯可来韩。我为之举、举荐,同窗再同僚,多好。”

  恍然间,李斯好像回到了还是学生的时候。

  少年意气、满腹憧憬。即使李斯为平民,韩非为公子,可同为荀卿门生,仿佛出身与家室不再拥有差距一般。

  这是韩非曾经与李斯说过的话。

  那时的韩非已经准备回新郑了,告别当夜,李斯登门拜访,韩非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时他是如何回复的?

  李斯的记性不如韩非好,可昔日分别的场景记忆犹新。

  “韩国虽大,”李斯摇头,“但也没大到能容下公子与我。”

  “通古欲投、投何处?”韩非接道。

  “秦能。”

  李斯笃定出言,好像他仍然是过往的少年:“秦国用商鞅,贯彻新法。秦王野心,与公子所展宏图不某而合。为何公子不与我一同去往秦国?”

  韩非闻言,朗笑出声。

  他没变的。

  李斯很清楚,回到韩国后,纵然韩王不重用公子非,韩非多少有些抑郁不平,但他依旧是王室公子。

  公卿的身份,至少能让韩非在韩好生撰写自己的文章论著,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秦。”

  韩非重复了一遍过往的话语,他摇了摇头:“秦亦不能?”

  李斯问:“为何?”

  当年的韩非没有回答。

  今日凝视着这张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意气的面孔,过去的李斯与当下的李斯重合,发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若、若死了,”韩非侧了侧头,“你会过的更、更好吗?”

  李斯一怔。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话出一半,戛然而止。

  这就是韩非的答案。

  秦也容不下公子非与李斯,并非秦廷不足以让二人同时施展抱负,是二人之间,秦只需要一个。

  李斯很聪明,当年在荀卿门下时,先生就称赞过他。说李斯想事情总比其他同窗快一些,别人想一步,他能想三步。

  可韩非比他更聪明。

  寻常人想一步之后的事情,韩非能想到秦统一六国之后。

  如果秦国只需要二人其中之一,李斯更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也不惮于送友人一程。

  “你……”

  这个关头,李斯却格外的平静。许是他与韩非彼此知根知底,哪怕是被揭露了真实心理,李斯也没有任何内疚和惭愧的情绪。

  他甚至有些了然和骄傲:韩非当然能摸透他的想法,他们同窗友情并不作假。

  “你亦可以反过来除掉我。”李斯坦诚说:“若能死在公子手中,我服。”

  “我不愿。”韩非淡淡道。

  为什么不愿?

  究竟是为什么?

  李斯就是想不通。

  他知道韩非有时候是想得太明白了,看到了结局,不愿意行徒劳之事反而陷入虚无。只是当情况真的发生时,李斯仍然是无法完全理解韩非的思路。

  越是不明白,就越让他清晰的认知到二人之间的差距。

  甚至是当秦王政明确展现出韩非不用则杀之的观点时,李斯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韩非不争,所以他不战而胜。

  “秦王知晓你为大才,”李斯说,“若不为秦用,也不得留给他国用。你当真如此选?”

  “你为,为秦臣,”韩非答非所问,“事秦王,如此行事理所……应当。”

  “我所作所为,事事如公子所愿。”李斯说。

  韩非认为国君应拥有绝对的权力,认为臣子应做国君的手脚、做工具,完全为国君利用。李斯做到了,而且他自诩做的很好。

  昔日的同窗,当今都说李斯、公子非虽为荀卿门生,但贯彻的是法家之道。

  可李斯觉得他不是。

  他走的是国君之道。事秦王,因而秦王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李斯本以为韩非是要赞许他的。

  但韩非却摇了摇头。

  “别做太绝,”韩非轻声说,“留个后路。”

  李斯阖了阖眼。

  这不是出于理念,而是出于对友人的叮嘱。李斯很明白,韩非下笔极其偏激绝情,他恪守理念、近乎严苛,在他的观念中几乎寻觅不到任何关乎于人性的存在。

  但他终究是个人。

  因而想要报韩王之恩,因而不愿看同窗走上绝路。

  “我知道了。”李斯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平板无波的神态。

  他挥了挥手,一并跟来的宦官才后一步步入书房。

  老宦官低着头,手中稳稳捧着一尊华美的酒器。

  “秦王赐你的酒。”李斯说:“他命我看你喝下去。”

  韩非失笑出声。

  连公子非的笑声都一如既往,好似他们不在咸阳,不在秦国,仍然身处简单的学堂。直至宦官将酒器送到面前来,韩非才止住笑声。

  他拿起酒杯,静等宦官倒酒。

  清冽的液体于杯中摇曳,韩非凑近一嗅,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秦酒浓厚,”他感叹道,“确为好酒。”

  李斯到底没忍住,撇开了头。

  他手中仍然捏着韩非的上书,李斯的表情不变,手却是死死地捏紧了纸张,直至手背、指节的青筋分明可见。

  韩非举起酒器——

  就在李斯屏住呼吸的那一刻,嘈杂的脚步声破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韩非一惊,抬起头来。李斯同样循声看过去,触及到熟悉的面孔。

  吕府的管事魏盛带兵站定,他扫了一圈室内,视线停留在韩非手中的酒器上,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