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女 第18章

作者:三水小草 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重生

  听着一群人在聒噪,姜清玄端详片刻,将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他对面有一和尚双腿叉开而坐,一枚黑子从他手上落得极快。

  “姜施主,今日你院中诸人未必真懂通商之事,唯独对定远公之恨实在搀不得假。”

  当朝尚书令穿着青白麻衣,更像一竹林隐士。

  “由得他们去恨,契尘师傅,你快要输了。”

  和尚一笑,道:“贫僧一问在怀,棋心不宁。”

  “想问何事?”

  看白子既落,契尘由黑白交错间抬起头:“姜施主,白子占天元,黑子守一角,可是您心中久布之局?”

  姜清玄看着棋盘,缓缓道:“天下善棋者众,人人心中有局,老夫心中有,契尘师父心中也有。”

  不远处争论声依旧,伴着清风拂柏林之声,皆不入两人之耳。

  南市一座大茶肆内,几位书生对坐而谈,其中一人以筷子敲着茶杯道:

  “前唐末年奉天之难后国库空虚,李荇以西域商道填充国库,成效显著。依在下之见,通商之事自然可为,朝中无钱,只要能换了钱来,其余都是小事。

  “国库无钱,万事皆休。”

  另一人驳他:“前唐商路令国富一分,世家富十分,究竟是国富了,还是国穷了?”

  “那就提高商税便是,世家以钱纳税,钱总能入了国库吧?”

  茶肆内自然不像那些世家庭院里曲水流觞,声势之大却更胜几分,在座多是些寒门出身的国子监学子,守着一壶茶,饿了就叫两个胡饼,也能在茶肆里消磨一日。

  角落中,一名穿着蓝衫的书生喝了一口茶,却突然被人点了姓名。

  “窦兄,你快与他讲讲昨日你说的道理,他竟然提高商税能让世家让利与国!”

  支持开商路的学子也看了过来,看见一张斯文无奇的脸,他说:“据说有个从灵州来的书生叫窦黑,便是你吧?我让世家缴税,你如何说不是让利与国?快说一说,让在下也长长见识”

  见别人都看向自己,自称叫窦黑的书生放下手中茶盏。

  他站起身,缓声道:“在下初到东都,见识各位贤达,才是真正长了见识,至于世家缴税之事,在下确实有些拙见……各位可知如今大梁商税几何?”

  在座有人回他:“天下皆知,商税两成。”

  窦黑哈哈一笑:“诸位若以为商税只有两成,那自然就以为提高商税能让国库充盈,可实情又如何呢,寻常行商每过一城,便有五厘过路费,过州府要交,过县城也要交,不从城过也有关卡设于路,想要入城买卖,城门处再交一成税,在市中交易,还有坐地税一成,如此,一车货物从孟州到洛阳,百里之遥已经要交五成五厘的税,请教诸位贤达,若一普通行商想从北疆带货物来洛阳,又会如何呢?

  “那行商根本到不了洛阳!行至一半,所带货物已经全充了税赋,而世家过路不需缴税,入城不需缴税,在市中开商铺也不需缴税,甚至,以自用之名运送满车货物他们连商税也不用缴。

  “请教诸位,哪处州府敢去强征世家的商税,哪处关隘不是被世家打点得妥妥当当畅通无阻?”

  茶肆中一时静默下来。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外来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量,当众揭开了一众世家仗势避税一事。

  那书生四处看看,又道:“何谓世家?牟利于乱世,苟且在朝堂,时势变换但求身家不改,所谓荫蔽百姓不过聚之以为奴!尔等竟妄想他们缴商税以充国库?为何我大梁国库无钱?洛阳城外,策马西奔,道旁之地尽归世家,耕种之人皆是佃农,田亩所获皆归世家,而世家征税不过笑话,国穷则世家愈富,此蠹虫也!”

  他一改谈商税时的轻言缓语之态,激言大骂世家,骂到连茶肆外的车马声都似乎更轻了。

  风裹着南市的香料气、药材气和隔壁的胡饼香气一起卷入茶肆,卷得一众人袍衫轻动。

  窗边靠坐着一人,戴着帷帽,将茶杯送到帽下一饮而尽。

  短暂静默之后,一位书生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好!说得好!我等饱读诗书,就是为了效仿姜尚书力抗世家,为天下寒门请命!”

  “为天下寒门请命!”

  “世家夺民脂而窃税,实害国害民之蠹虫也!”

  有人站起来同喊,声响如雷,也有人悄悄离席走出了茶肆。

  那叫做窦黑的书生似乎有些冷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坐回到角落里,看着那些书生誓要与世家不共戴天,在低头斟茶之事,面上露了一丝的浅笑。

  他抬起头,眼角飘过一片黑色衣角,才发觉刚刚临窗而坐戴着帷帽之人已经走出了茶肆。

  茶肆外面,穿着绿色新裙的姑娘连忙跟在了穿黑衣戴帷帽的那人身后,姑娘的身后也跟着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一堆书册笔墨,步履小心。

  “家……二爷,刚刚茶肆里好热闹啊!”

  “嗯。”戴着帷帽的人应了一声,“那边有卖樱桃,你要不要吃?”

  小姑娘看了一眼又转回来,说:“不要啦!前日猫猫家里送了过来,他给我吃过了。”

  戴着帷帽的人自然是卫蔷,这几日定远公府门庭若市,她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因从前大袍长刀打扮甚是显眼,此次不仅要穿男装戴帷帽,连走路说话都模仿男子模样。

  好在这事她熟练得很。

  听到卫清歌这么说,卫蔷笑了一下:“那你岂不是吃了三份?”

  昨日中午的那份她给了秦绪,晚上的那份就给了卫清歌,卫清歌原本就有一份。

  小姑娘摇摇头,说:“我吃了一把,其余让宋大哥一起带走了。”

  宋大哥就是宋岳,卫行歌手下最得用的老兵,每日往返于定远公府与军营之间。大概是因为卫蔷在于家宴上刨去了糖酪将樱桃吃了个干净,近来常有人送樱桃给定远公府,卫蔷大都让宋岳整篮带去了兵营,只陈家送来的一小筐,她们各自吃了些,也是谁都没吃多少,几乎都给了那些兵士。

  如此分派,卫蔷和卫清歌也都习以为常。

  跟在卫清歌身后的陈重远一直闷不做声,刚刚茶肆中那些人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他想说世家子弟也有报国之心,也想说他们陈家的佃户每年过年之时都能吃到鸡,甚至想说他们陈家担了河中府一地诸多事务,荒年赈灾,养了流民无数,怎能被人斥为蠹虫。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因为就在他的身边,卫清歌一边听一边在点头。

  这让他一面怒火中烧,一面又觉得那火把他心里原本存在之物也烧塌了一角。

  来东都的路上,他一直跟在阿蔷姐姐的身边,每次车马停歇,他都会看到阿蔷姐姐带着清歌去问田亩中的农夫、道旁的行人、茶肆的店家、驿站的小吏……她问田亩收成如何,问税赋几何,问徭役多久,问粮种何来,问旱涝雨水,甚至还问田亩耕种之前要翻几次,用的犁如何。

  就如那个书生所说,他们目之所见,田地皆归世家,农夫全是佃户。

  一只手搭在了陈重远的肩上。

  “寒门子弟苦读多年,多数人所求也不过是登朝堂吃俸粮,为官后便求升官,升官后又盼恩荫,恩荫成与不成也要世代诗书,一路上买田亩,收佃户,不是世家,想成世家,寒门倒了世家,寒门便成了世家,也恨不能天下土地皆归其所有。此也非一人一家之错,常有人恨均田制分崩,两税制盛行,可前朝授田于民,也不争过人心。”

  陈重远缓步前行,看着无数人向自己迎面而来或从自己背后穿插而去,竟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恨世家者亦想成世家,所以恶事种种永不歇止。

  就如这些人,他们穿麻着锦,可是天生?

  麻衣者想穿锦,那该如何?

  正在这世家出身的陈五郎“感天问命”之时,卫蔷突然说:“我落了一把绣字扇子在茶肆,清歌,你去替我看看,到处看仔细”

  小姑娘脚下一顿,看向带着帷帽的卫蔷,刚刚的喜庆贪玩之色顿时散了个干净,她握着剑手中一紧,只说了一个“是”字,便转身往茶肆方向快步而去。

  陈重远也要转身跟上,卫蔷却拉了一下他的手臂,道:

  “就是这了。”

  陈重远抬头,看见店门前幡上书了一个大大的“林”字。

  等他回过神抬脚进了店里的时候,卫蔷已经被迎进了一旁的小间里。

  陈重远看了一眼,没有跟进去,他还在想世家寒门循环往复之事。

  小间内,摘掉了帷帽,坐在了胡凳子上。

  片刻后,只见一处木门打开,一个穿着褐袍的清瘦男子闪身走了进来行礼道:

  “霄风阁林锦绣参见元帅。”

  卫蔷笑了一下,道:“前几日的鹅黄酒不错。”

  “能为为元帅护片刻安静,乃霄风阁洛阳司上下之幸。”

  卫蔷一如既往的直来直去,直接道:“我来有三件事。”

  她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这是旁人送来我这的水晶,我看着还不错,比现在能烧出来的玻璃要好一些,早点送回北疆,让匠人拿去给越管事磨成眼镜片,一应开销从我账上出。”

  林锦绣打开木盒,之间里面是一尊半尺高的水晶佛,神态栩栩如生,造像极为精美。

  身为林家商铺管事,又多年身处洛阳这繁华之地,林锦绣也算是见多识广,还真没见过如此剔透的水晶。

  偏偏这样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定远军的一军之帅只想给自己的管事做眼镜。

  “是,元帅。”

  林锦绣也面不改色的答应了。

  北疆是真的穷,可北疆最贵的是人。

  一事已毕,卫蔷的食指在桌上一敲,眉目间柔和如故:

  “第二件事,距离此地百丈之地有一茶肆,茶肆中的书生我已经派了清歌去盯住,我要他们全部活到通商之事有定论之后,不容有人借他们性命坏我之事。第三件事,其中有一人名唤窦黑,自灵州来……”

  作男子打扮的定远公在暗室中犹如一块沉进水里的墨,她笑着说:

  “生死不论,将他带来见我。”

第22章 非刀,事成,霓裳 章节三合一……

  卫蔷去过林家商铺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了定远公府,她所料不错,茶肆中带头喊世家害国害民的国子监学生当夜便出了事。

  那些学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国子监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杀,幸好被林锦绣派去的人救了下来。

  林锦绣做事也极谨慎周到,为了不让人察觉此事有霄风阁的手笔,委派了几批人在路上分段护送,救下他们的是云麾将军李承继麾下的部将,李承继家住修行坊,正在国子监所在的正平坊北侧,部将在李家喝了酒出来,见到有人当街杀人,一时酒气上头,不仅将行凶之人抓了,还当街杀了一个……无论谁来看,救人也不过是一场巧合。

  更巧的是,栾州李氏本就是两京世家之一,有他家部将出面救人,就让很多人暗处的盘算消失于无形。

  只可惜那个自称叫窦黑的灵州文士并没有被抓到。

  “我们的探子跟进了吴家酒肆内,二楼突有人以小弩射人,惊了食客,待我们追到二楼,那人便不见了,留在外面的也没守到那人出来,林账房已经派人盯紧了吴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国所制,未淬毒。”

  把玩着手中那支箭,卫蔷点点头:“确实是蜀匠以钢所制,蜀人好精巧,还以失蜡法雕琢箭身,不是寻常细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院中几枝海棠又露了踪迹。

  卫蔷将箭放在一旁,对一旁的卫行风说:

  “先是混进国子监学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税之事,引动群情激奋,再假装世家之人将那些书生杀了,若是计成,寒门即使为了自家名声也要全力反对通商之事……我本以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吴不留行里寻常的鸽雀,就应该是个鸿鹄,没想到,还真来了一只大鸟。”

  卫行歌当即道:“元帅,我必将此人斩于东都之内。”

  卫蔷点点头,又对传信之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