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21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沈子蕃笑起来。

  多年前,也是端阳节,姚娘子在学坊里,做了许多水晶琉璃粽,女娃娃们就稀罕得很,也爱吃。他们这些男师傅与男弟子们,觉得不过尔尔。

  “师傅,师娘,今日来看粽艺赛的许多人都说,到底是缂丝世家,做出的粽子,都像画一样好看。”

  沈家最得意的女弟子,朱克柔,端着一盘咸鸭蛋,摆在院中的食桌上,笑吟吟地接过沈婉的话头。

  不多时,朱克柔的两个师妹,也端着食盘,从灶间出来,摆好晚饭。

  河虾仁爆黄鳝,蒜头煮红苋菜,糖醋茭白,都是这个季节的时令吃食,外加一只从清河坊老字号里买来的酱鸭,和一壶雄黄酒。

  沈子蕃吃了一杯徒弟们敬的酒,缓缓道:“李公应承了,献上克柔的《莲塘乳鸭图》时,会向官家为克柔讨个待诏之职。克柔若进了翰林院,务必勤勉,为你这两个师妹,还有城里其他几家缂丝、绫锦、书艺坊的女娃娃们,也铺一铺前程之路。千万莫要在男子待诏面前妄自菲薄。多年前,姚坊长走的时候,就叮嘱我这样鼓励女弟子。”

  老人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空中艳如榴花的晚霞。

  算来,姚娘子今岁应还未到花甲之年,不知她和她夫君,是否仍在人间。 ……

  五千里外,烟水浩渺。

  这是一片比杭州西湖广大得多的水域,傍晚时分,晚霞映在湖中,天地仿佛一同燃烧起来。

  “今日端阳节,可惜没有龙舟赛看。”

  邵清眯着眼睛,对姚欢道。

  姚欢给他斟了一杯酒:“你还在惦记汴河上的龙舟赛?都三十多年了。”

  每片土地,在经历岁月变化时,总会多少保持着一些执拗。

  在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上,人们可以接受中原的诗词,中原的音律,可以接受西来的咖啡,西来的宗教,却保持着对眼前这片水域的敬畏,拒绝在端阳节时赛龙舟。

  他们不愿惊扰、触怒河神。

  姚欢拈了一筷子饵丝煮蚕豆苗,又喝一口浓鲜的鱼汤,揶揄邵清道:“你的眼睛已经花了,有龙舟赛,你也看不清,安安心心吃你的鱼吧。你今天钓的这条鱼,真不错。”

  “谁说我眼睛花了?我帮你挑鱼刺。”

  邵清夹过一块鱼肉,凑近仔细打量,一根根地拔出小刺。

  这湖里的鱼很鲜美,就是刺太多。

  姚欢抿嘴,看着他。

  姚欢想起多年前那个端阳节的午后,在姨母沈馥之开满蔷薇花的小院里。

  邵清拔挑鱼刺的模样,还像他当年剔鸡脚时一样帅。

第366章 枝嫩不胜吟

  桐花开遍,春寒已无力。

  汴河两岸,处处垂杨系马,京城街巷,家家燕儿呢喃。

  春风里,姚欢抬起头,望着廊下的燕子窝里,探出来的一排毛绒绒的乳燕脑袋。

  去岁搬来的时候,这柱子上头,还空着,今春,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对燕子,就来安了家。

  都说燕来是喜,姨父姨母的小院里,前一阵也有新燕筑窝。沈馥之颇为激动,给姚欢去送卤猪肠和糟猪肚时,特意问她,自己是不是要做姨外婆了。

  古往今来的长辈,在晚辈结婚后,最关心的,果然都是同一桩事。

  但姚欢,得了邵清关于生育问题的开解后,释怀不少,加之手里这盘“北宋蓝翔技校”开局不错,她的脑子里,没空去装备孕焦虑。

  眼前的燕子窝,若说有什么吉兆,姚欢更希望是与艺徒坊相关。

  今日,徐侍郎带着国子监的颜祭酒,莅临学坊,特别看了学习誊抄、画画与书籍装订的孩子们。

  并非看看就算了。

  当着姚欢的面,徐侍郎已开始和颜祭酒讨论,新学科的名字,丹青、缥缃之类。

  缥是月白色,缃是浅黄色,因从前的书囊或书皮,都是青白色或浅黄色的绢帛制成,缥缃二字,便用来指代书籍装订。

  这般,边看边聊,徐侍郎甚至还主动透些韩相公那边的意思给姚欢。

  韩相公说了,京畿各县,印坊中已有妇人刻字工出现,若礼部下辖的官学中,开设丹青、缥缃、算学、缂丝、音律、小木作之类的科目,学子们结业后,可以像医科生被分去太医局或官药局那样,由朝廷安排去印书坊、将作监、司天监、户部、工部、宣徽院、裁造院等处,女学生亦可有些出路。

  送走徐侍郎一行,姚欢接待领导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招呼杜瓯茶来自己平时处理学坊事务的小屋里,喝现磨咖啡。

  豆子很新鲜,是刚从广州纲运入京的,榷货务的王斿,在遴选入宫的上品豆子里,留出一些,分别送到苏颂府邸和姚欢学坊中。

  此刻,杜瓯茶在屋里,磨豆、烹煮、打发奶泡,一气呵成。

  又搬出两把椅子,与姚欢坐在廊下的日影里,喝着咖啡,吹吹春风,看看乳燕,聊聊天儿。

  音律班悠扬的乐声断续传来,姚欢的心情越发轻快愉悦。

  对杜瓯茶,她并不吝啬直抒赞美与感激。去岁末,是这姑娘灵光所致,提议去琼林宴上寻求发展契机,姚欢与邵清先还觉得有些天方夜谭,杜瓯茶却道,分管礼部的宰相韩忠彦,自家幼弟是唐国公主的驸马、端王的姐夫,端王资助的学坊,韩相公必鼎力支持。

  果然,裙带关系扯一扯,上级招呼打一打,徐侍郎的重视程度就不一样了。

  杜姑娘跑腿也勤快,礼部的衙门进得,徐府的宅门也进得,几趟下来,事情显见得颇有进展。

  所以,资方空降来的副总,未必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姚欢喝着香醇温热的现磨咖啡,问杜瓯茶:“徐侍郎想促成此事,不是我会错意吧?”

  杜瓯茶婉婉道:“当然不是,侍郎公务何等繁忙,肯花这样多的工夫给我们学坊,足见其心。不论是因为端王与韩相公的缘由,还是因他想在政绩考功上对官家有所交待,对我们总是有利无弊。”

  姚欢探寻地问道:“瓯茶,我也问了姨父,姨父说,徐侍郎是蔡京提携上来的?”

  杜瓯茶平静道:“娘子莫虑,娘子虽得罪过蔡家,学坊却是一处大大助益于端王名声的所在,徐侍郎是聪明人。”

  姚欢道:“也对。其实,如今御前三位执政,章相公和曾相公,都在韩相公前头,曾枢相还好,最怕的是章惇相公,因朱太妃的缘故,就怕章相公廷议时阻挠。所以回头,你在几个正店请人说书时,须让他们,将简王给我们送肉送粮的事,也编进去。”

  杜瓯茶会心道:“好,让章相公知道,学坊办得风生水起,简王也有好名声。”

  姚欢点头:“我要去一趟县里,估一估今夏鳌虾的收成,学坊诸般事宜,辛苦你了。”

  ……

  数日后,近午时分,杜瓯茶和英娘,从城北一家颜料坊中走出来。

  张择端已经开始给学生们教设色画,所须的颜料中,白色用得最快。

  此世的白色颜料,乃取砗磲这种海中贝类,烈火煅烧、研磨成细粉,称作“蛤粉”

  跑了数条街巷,终于买到符合张教授苛刻要求的蛤粉,英娘的面色,却反倒闷闷不乐起来。

  走了几步,杜瓯茶点穿她的心思:“英娘,你不想回去?”

  英娘挤出一丝掩饰的笑意:“没有啊,我只是在琢磨,先生教的梨花,就是用这蛤粉上色。”

  女孩并不想细述自己越来越领受到的敌意,杜娘子已经开导过自己,自己若还抱怨同一件事,不是显得杜娘子的话都白说、宠都白给了么。

  杜瓯茶心中一软。

  但她强令自己拂去恻隐之情,保持住那副温情仁慈的面具。

  过了十字街口,杜瓯茶往西走,英娘唤她:“杜娘子,走错了。”

  杜瓯茶和言道:“我们的确不用这样急着回去,今日,我还要替姚娘子请一位贵人用午膳,你随我一道。”

  英娘诧异:“哪位贵人?”

  听到“徐侍郎”三个字时,年轻女孩的艳若桃李的脸上,惊喜,羞涩,神往,各样表情揉在一起,翻涌起伏。

  杜瓯茶口吻寻常:“侍郎常与端王论画,他的丹青功夫,在京城文士中颇有好评。他很喜欢你的话,今日席间,你正好请他指点一二……”

  英娘的脑袋,已经晕乎乎的了,杜瓯茶后头几句话,她也未听得多么分明。

  她只是仿佛身在云端一般,脚步软溜溜、心头喜洋洋地,随着杜瓯茶拐过两条巷子,进到一间闹中取静、看起来更像书坊的正店。

  英娘这个年纪与出身的女孩,完全没有权贵世界的历练,令她获得足够的见识,并在此基础上去疑惑,徐侍郎何等品阶,只带着一个小厮,来吃杜瓯茶做东的饭局,是极不正常的。

  事实上,当英娘怯怯地跟在杜娘子身后,进到雅间中,看到玉容儒雅的徐侍郎时,女孩的拘谨局促,反倒如黄莺抖落羽翼上的雨珠一般,被她自己抖了个一干二净。

  不戴官帽、不穿紫袍的徐氏郎,皂色幞头配一身花青色的曲水纹直裰,看起来又年轻了不少,似与琼林宴上那些新科进士差不多岁数,却远比他们气度沉着雍容。

  “你叫英娘?那日华觜岗上,你的画,很好。”

  “英娘,你后来为苏学士诗所配的画,我给你提一处小小的修改,可成?”

  “这是此店刚从进鲜船上购得的江南白水鱼,用糟过的鲥鱼块,盖在上头,一同蒸制。京中那些豪奢大户,只道这个季节,吃到新鲜鲥鱼最显派头,殊不知,真正会吃鱼的,更懂两种鱼肉、一鲜一糟合起来蒸制后的绝妙滋味。杜娘子,你快给英娘夹两块鱼,她拘谨得很。”

  “英娘,看来你很爱吃这鱼?来,我这一碟,也给你。嗯,鲥鱼多刺,我替你挑一挑。”

  “侍郎,使不得,我……”

  “无妨。英娘,家中两位小女,甚爱吃鱼,她们比你还大着一两岁呐。如今吃鱼,也是我为她们剔刺。”

  这个仲春的午间,韶光潋滟的室内,英娘仿佛一颗豆蔻枝头滴下的晨露,在劫难逃地,落入暗流涌动的深潭。

  在孤寒中挣扎到情窦初开年纪的女孩,被一种从没遭遇过的阵仗,从没经历过的心悸,毫无悬念地迷住了。

  仅仅过了五六日,杜瓯茶领着英娘去另一处僻静小宅“与徐侍郎谈论丹青”时,女孩已经淡去不少面对权贵时的怯惧,而能直视徐侍郎的眼睛了。

  很快,英娘领受到的,便不只温润深情的目光。她提笔,蘸着细腻的蛤粉,画完一朵雪白的梨花后,徐德洽来到她身畔,伸出右掌,十分自然地包住她握笔的手指。

  “花瓣卷得太厉害了,好似害怕狂风一般。春风是又轻又暖的,来,我教你画一朵。”

  英娘抗拒不了那个沉酽酽的“来”字,就像抗拒不了颊边春风般的气息。

  这一日,她没有再画出第三朵梨花,她成了一朵被卷入狂风的梨花。 ……

  杜瓯茶在端王府交完这个月的账目,出门时对同来的艺徒坊账房先生说:“你先回去。”

  杜瓯茶上了骡车,往城东北角走。

  花木葱茏、美不胜收的院落中,梁师成已在等她。

  杜瓯茶跟着梁师成进了门,恭敬行礼道:“尚仪。”

  张尚仪正往炉子里放一丸新制的香,合上盖子后,打量一番杜瓯茶,笑道:“师成说,他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见到了洛神。当时我还笑他,十岁的女娃娃,怎会有洛神之态。如今看你,才晓得,他的话,半分不假。”

  杜瓯茶敛眉垂目,默然不语。

  一旁的梁师成忙殷殷道:“瓯茶,干娘替我们,选好宅子了,就在附近,从前也是一处宗室的别院,雅静清幽得很。”

  杜瓯茶身子俯得更低:“多谢尚仪。”

  “还那么见外,应该喊我什么?”

  “多谢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