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15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她观察了一阵杜瓯茶,发现她心思周密、机灵麻利的同时,其实不太爱出风头。

  譬如今日,给端王和开封府老爷送绢花和女眷所用的缂丝茱萸囊,乃是这姑娘事先提醒姚欢的,可见她深谙迎来送往、伺候贵人的路数。

  但方才众人参观学坊时,瓯茶并不往姚欢身边挤。

  教书也是育人,师傅的品性顶要紧。若身负一技之长、又有兰竹风骨,只在学坊里管总务,可惜了。

  杜瓯茶得了姚欢由衷的夸赞和兴冲冲的建议,回应的口吻,仍如这些时日表现的一样波澜不惊:“承蒙娘子青眼,只是,瓯茶须先依着高主簿的吩咐,助娘子将学坊的诸般事宜捋顺。其后,若是端王府对我有旁的安置,瓯茶自当遵命。”

  姚欢即刻意识到,自己又现代人思维上脑了。此世的大部分女子,很难有自由的身心,也就很难与后世白领金领一样自主跳槽,决定将来的职业道路或者生活轨迹。

  高俅送杜瓯茶来时,对她出言挺客气,但她的身份,毕竟是端王府的仆婢。

  这姑娘才及笄之年,那张莹白光洁的鹅蛋脸上甚至还留着几分稚气,但一开口有种老练的聪明,三两句地,就将意思点透了。

  姚欢讪讪失笑,一时不知再寻个什么话头,只低头喝一大口手中的“拉花拿铁”

  杜瓯茶看看门边的铜漏,恭敬道:“娘子早些回吧。”

  姚欢道:“不急,我还要召集几位师傅开个会。”

  “开会?”

  “哦,就是坐在一处商议商议,往后诸般事宜,学艺上的进阶奖惩,接不接达官贵户请制缂丝与丹青的单子,许不许由师傅带着出去演奏丝竹、唱诵礼乐,这些都得白纸黑字写下来,存作学坊的坊纪坊规。我们虽是学工艺、算学、药学的场子,也须和国子学、太学一般,有个官学的样子,莫教外头轻视了我们。”

  杜瓯茶对姚欢的个把用语觉得陌生,主要意思却能听得明白。

  她隐约觉得心里头不知何处,似乎一热,但那几分崭新而陌生的意气不及澎湃,就被她及时抑制下去了。

  杜瓯茶斟酌语气,关切地问道:“今日重阳,娘子不必回宅,张罗着下人准备晚膳么?”

  姚欢抿嘴道:“我夫君会准备,他的庖厨手艺也不错。”

  “喔,就是方才陪简王来的邵提举?”

  “嗯,是呐。”

  杜瓯茶盯着姚欢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婉婉道:“娘子真好福气。”

  ……

  初八初九上弦月,半轮玉盘面朝西。

  戌中时分,杜瓯茶左手抱着一束紫钩缀珠般的秀丽菊花,右手提着食盒,迈进艺徒坊的一间寝屋。

  这间屋子,住的都是学徒里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只比杜瓯茶小两三岁左右,当中很有几个先天不错的,打眼看那脸蛋和身量,已隐约显露出娉婷少女的姿容。

  女孩们正各自整理卧榻,见杜瓯茶进来,纷纷行礼。

  但那一声声“杜娘子”听不出怯惧和拘谨。

  她们自城南刘家的孤幼院搬到学坊已数日,均觉得,听说是端王府来的杜娘子,比姚娘子还亲切好打交道。

  杜瓯茶见一个女孩踮脚站在窗边,温言问道:“英娘,你在作甚?”

  名叫英娘的女孩答道:“回杜娘子,姚娘子说,她姨母是个很有趣的人,自创了一个重阳节的风俗,就是往窗户上插胡葱和汉葱,第二天日头照过来,寓意‘聪明’。姚娘子说,人聪明,比步步高升更要紧。”

  杜瓯茶点头:“嗯,饭食行,的确,不缺葱姜蒜。”

  她放下食盒,姿态优雅地将紫菊插入瓷瓶中,摆到窗下案几边,研看须臾,皓腕轻舒,将或已蓬勃盛开、或仍含苞待放的不同花枝,细细调整了,才满意。

  杜瓯茶笑吟吟地回头,向女孩子们道:“重阳,还是要采菊。这是端王府里种的上品菊花,云殿紫蕊,王府的小厮今日特地给我拿来的。明日朝暾升起,阳光从东窗撒进来,这紫色,必定越发美轮美奂,你们呀,要多看真正的好东西,画出的画,织出的锦,唱出的歌,奏出的曲,才能入得了贵人的眼。”

  她说着,将食盒开了,取出几块精致的点心,招呼道:“来吃糕点,我用栗茸做的,上头是滴酥鲍螺。在王府,端王饮茶时,最爱吃我做的滴酥栗茸糕。”

  女孩们到底年纪还小,一听竟能吃到端王吃的好点心,纷纷嬉笑着围拢来,你抓我捏的,将栗子糕塞进嘴里。

  方才往窗棂上插葱的英娘,边吃边赞,她是个开朗的小话痨,说完糕饼,意犹未尽,还要议论别的。

  “杜娘子,端王看着,性子真好,看谁都眼带笑意。他平日里在府中,也是这般吗?”

  杜瓯茶道:“是的,端王待我们极和气。”

  英娘身旁另一个女孩,大约觉着气氛亲密融洽,遂也大着胆子品评道:“端王慈眉善目,不过,我觉着,还是简王好看。”

  再一个女孩接上话头:“简王看起来有点凶。姚娘子那位夫君,邵提举,才不错。只是,只是,有些老。”

  “邵提举哪里老了?邵提举是最好看的。”

  “不对不对,沈老师才好看,像画上的人。”

  “嗯!我站你这一头,沈老师最好看。”

  都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正是最爱谈论男子的年纪,一时之间,屋子里莺声燕语,响个不停。

  杜瓯茶如长姐一般看着她们。

  她的眉梢眼角,染了一层美好的欣赏之意。

  这层令她观之可亲的外表,与她胸中难言的喟叹一样,都是真实的。

  大宋清欢

第359章 梁师成

  寒露和霜降之间的半个月,中原大地的夜晚,格外旖旎。

  季候的凉意,如中天那轮明月的冷辉,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另有深意地沁入屋宇。

  从窗棂到地面,从地面到罗帐。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素淡诗意,在红尘男女相濡以沫的烟火人生中,被汩汩夜凉,催化成了彼此拥抱、缱绻契合的激情。

  一场淋漓畅快的欢爱,令柔软的锦被,也遍布阳春热意。

  丝缎,如平滑轻柔的温泉,覆裹住但行好事、不问前程的肉体。

  邵清将暖衾拉上姚欢露在外头的右肩,问道:“晚膳的海祗陆神粥,很爱吃?”

  自重阳节在灶间大显身手、赢得爱妻赞不绝口后,邵提举下厨的劲头,和他上榻的劲头一样足。

  他看到邻坊的腌腊货铺子里,新进了闽浙的贝柱和鱿鱼干,就买来浸软,加上姨母沈馥之送来的卤猪肚,切成碎粒,与新米、手剥河虾仁,一道熬成稠粥。

  粥成之后,他还不忘依着姚欢点缀绉纱小馄饨的方法,用鸡蛋摊成薄薄的一层蛋皮,划成细丝,撒在白米如雪、肉粒如琥珀、菜梗如碧玉的粥面上,更添了灿金之色。

  文化人儿的邵提举,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发明的这道粥,起了个富有远古神话色彩的名字——海祗陆神。

  连“祗”字都不太认识的姚欢,却暗笑,白粥里放入海鲜和猪下水,这不就是后世广粤一带的“艇仔粥”嘛。

  只是,再放一把花生、几截油条,才更正宗。

  此刻,姚欢将傍晚在饭桌上的腹诽,认真地吐露出来:“粥很鲜美,但肉量不够,我觉得吃不饱,下回,你再给配两张羊油饼子,或者两个羊馅儿馒头吧。”

  邵清抿嘴,用满满的诚意和深意揶揄道:“你总是很难喂饱。”

  姚欢也语带双关地反唇相讥:“哪个身体康健之人,不爱吃肉?”

  邵清笑了一阵,起身半靠在枕囊上,由衷道:“我最爱看的,就是你做什么事,都很专心的模样,不管最后吃不吃得饱。”

  姚欢抬手揽上那副还未降温的胸膛,仰起脸认真道:“你看,我这样专心,你也这样……嗯,这样威猛,为啥我们还是没有……你是郎中,要不给我开几副药试试?”

  不待邵清搭话,又嗫嚅自疑道:“开封的暑天,太热了,我一日也离不得冰饮子,一吃就吃到了重阳节。会不会因为我太爱吃寒凉之物,就会有,你们郎中所说的那甚么,宫—寒?”

  邵清无语道:“我不是妇科郎中,但在我想来,且不说饮子从喉头到肠胃,早已温热,就算没被焐热,你的脾胃,离你的胞宫,隔得这样远,你平日里多喝几口凉饮子,胞宫就变成广寒宫了?

  哈哈哈哈哈……

  姚欢乐不可支。

  自己这位中医郎君,不会也是穿越的吧?这口气,妥妥的果壳或者丁香园的公号文。

  邵清见自己的话,果然有解颐效果,遂将双唇贴上怀里人儿的额头,轻啄温存了一番,才又与她平声静气道:“是药三分毒,你好好的,能吃能喝,在外跑来窜去的,比城里那些禁军还精神,你去抱个药罐子作甚?我确实很想与你有孩儿,但这个,全看缘分。老天给,就给,不给,就不给。你看你姨父和姨母,如今不也是琴瑟和鸣?你看朝堂上下,父子反目的,不也比比皆是?”

  姚欢耳听这般春风化雨之言,只觉得自己的欢愉,比方才迎接开疆拓土时,更饱满鲜明。

  二人依偎了片刻,邵清见怀中人似并无倦意,瞪着一对眼睛、精神抖擞地欣赏窗外月色。

  邵清于是问道:“你若不困的话,我有一事与你说。”

  姚欢收回目光:“嗯,什么?”

  “今日,简王与我说,官家当初让我去做太府寺的提举,乃张尚仪的建言。简王对此人,很不以为然,用了心怀不端、诡谲自喜八个字来形容她,我问简王为何有这般评价,简王道,说不出细致的缘由,乃自己从小居于宫中、对内廷人心的感悟。总之,须提防她。你在宫中当过两次差,与她打交道下来,可发觉,她有古怪之处?”

  姚欢回忆一番,道:“真不曾有此印象。相反,她帮我解过几次围。在宫中,除了仗势欺人的郝随之流,其他的内人们,都挺喜欢她哪。”

  邵清犹豫须臾,才开口道:“我提曾纬的名字,你莫膈应。给官家送人参那日,官家赐我绯服,内侍引我去领衣裳时,我候在一处院中树下,正巧远远地能见到甬道上的情形。张尚仪与曾纬同行,这本来无甚蹊跷,因他二人当日应诏商议《神宗实录》之事。但二人分别时,曾纬没有半分行礼告辞的举动。张尚仪是内官五品,曾纬是外官从六品。”

  姚欢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二人,公事外,私交亦不浅,以至于曾纬可以自然地忽略尊卑礼仪?”

  邵清点头。

  姚欢若有所思:“我头一回见到张尚仪,是在西园雅集那次,她带着那宫中书艺局的梁师成,来临摹王驸马的画。后来梁师成就跟了端王。若这张尚仪与端王一直来颇为亲近,或许也因此结交了曾纬?毕竟曾纬亦是端王府的座上宾。”

  她说到此处,忽地停住了。

  那个从最开始就被她忽略掉的疑问,此刻又冒了上来。

  野史的记载,会不会并非空穴来风呢?

  姓张,内廷高阶女官……

  自己几年前进宫当差时,听她所说的身世,虽与曾家对不上号,但如果她真是曾布送进宫的眼线,当然会编一个身份哪。

  邵清叹气道:“我年少时,在北边也多少见识过一些,这青天之下,各国各朝的帝王后院,没什么太大分别。就算简王与端王,已是少见的尚且情深的异母兄弟,他们,实则却仍像两株幼树,周遭东西南北的阵阵妖风,此起彼伏。”

  姚欢道:“简王不是懵懂纨绔,他识人定论,总有他的道理。他疑心张尚仪将你荐去太府寺,未必出于举贤的善意,倒也提点了我。不论她是不是妖风,简王、端王、小皇子都可能做储君的情形下,你我如今办事,都与两个亲王沾着边儿,是要小心些。 ……

  杜瓯茶引着梁师成,来到小屋门口时,听到里头传来姚欢与张择端的争执声。

  “我不教,我不会。”

  张择端的语气,执拗而果决。

  “你不会?正道,你画的佛像,明明都能卖钱了。”

  “姚娘子,我做师傅,是教徒弟们画亭台楼阁、世象风景的。菩萨?你去请个善男信女,来教他们吧。让我教,只怕画不出菩萨宝相庄严、悲悯众生的气品尊容。”

  姚欢慨叹,软一软口吻,劝道:“你从前被父亲迫着,画佛像换生计,因而心有怨气,我明白。但这艺徒坊收的娃娃们,我亦是要让她们能多点本事谋生的。你张正道先生,如今每月有端王府给你发银钱,顶上大半个赤县县令的薪俸了,可那些女娃娃们呢?她们将来,除了会画山川江河,汴河虹桥,还会画这个佛祖那个罗汉的,没准就能从这个庙那个庵里,或者大官贵户的这个夫人那个娘子那里,多接一门生意、多一碗饭吃呢?”

  张择端油盐不进的神情褪了几分,沉默不语。

  姚欢还要再给他作思想工作,门外的梁师成,不待杜瓯茶禀报,已大步迈进来。

  “正道先生,在下听了一耳朵,姚娘子所言,在情在理。姚娘子既是一坊之长,先生们自当听她的,否则,学坊岂非乱了套?我端王府,倒要劝姚娘子,另请高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