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68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姚欢想了想,向邵清道:“你说得对,不论曾枢相会喻于义还是喻于利,至少,苏公比他,更值得我们信任。在曾枢相之前,若无可信的尊者知晓此事,不太安妥。”

  邵清点头。

  他正是此意。

  他继而咂摸着,姚欢那个“我们”与自己所说的“我们”听起来一样清楚又自然。

  邵清心中,于议事的肃然之外,立时又多了一分淡淡的喜意。

  “我现下就去送帖子?事不宜迟,明日我们就登门?明日恰是祭灶,朝廷休沐。”

  他探询地问。

  姚欢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声“好”

  这几日,她渐渐熟悉了耳边这把沉醇但不阴郁的嗓音,总是以这样没有压制意味的语气,询问自己意见。 ……

  “一碗清汤诗一篇,

  灶君今日上青天。

  玉皇若问人间事,

  乱世文章不值钱。”

  腊月二十四,祭灶节这天,开封城惠明寺附近热闹的街市边,瞎眼艺人打着铁板儿唱着《祭灶诗》

  有过往路人听了,嫌弃他逢年过节之际,开口闭口“清汤”、“乱世”的,不是唱穷就是唱衰,都是些什么晦气词句。

  瞎眼艺人停了板子,也不恼,笑道:“这位客官,此乃太宗皇帝时的老相爷,吕蒙正,吕公所写,如何唱不得呀。”

  他话音刚落,却听街对面的蜜饯果子铺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呼。

  只见铺子的掌柜打横抱着个白发老妪,颤音哭唤着:“娘,娘……”

  此时正是晌午,街上采买祭灶家宴食材的百姓络绎不绝,登时就围过去不少看热闹的。

  却见老妪双目紧闭,胸口戳着把剪子,衣襟已是血淋淋一片。

  掌柜边哭边喊娘,似已吓得糊涂了,又猛然气急,抱着老妪追上一个正快步离开的官袍胥吏,朝那胥吏踹去,边踹边骂。

  围观众人里,有年长又好心的,忙出来拦住,与掌柜斥道:“打骂别个作甚,快抱你老娘去郎中那里呐!”

  这桩意外乍现之际,姚欢正在蜜饯铺旁的小摊上买活鱼,带去苏颂府上。邵清怕与她同行太惹眼,则在离她不远处慢步相随。

  见出了人命之事,邵清亦趋步上前,欲要施救。

  恰巧一辆马车路过,被热心快肠的几个婶子拦下,央求主家搭人。

  马车上下来一对锦衣夫妇,并一个抱着女娃娃的婆子。

  锦衣男子颇仁义,草草问了两三句,便让掌柜抱着他娘登车,吩咐车夫速速驰去。

  男子转过身来,邵清望见他的面容,不由一愣。

  姚欢亦认出男子,遂回身避开,向邵清轻声道:“那是曾枢相的第三子,曾纡,才从外州任上回京。此前我与姨父,见过他。”

  怪不得,与曾纬有几分相似。邵清心道。

  只听曾纡对着那被人围住、跑不脱的胥吏道:“你是哪个衙门的?发生何事?”

  曾纡今日,本是携妻女来惠明寺进香、小游,自不会穿着官服。

  胥吏刁滑,便是面对这看来像是有官身的男子,既非顶头上司,又哪会轻易理睬。

  两厢僵持时,铺子里冲出来一个少年,哭着向众人道:“他说自己是市易司的,要吾家问市易司以三分利借贷银钱,否则就不许吾家零卖果实。婆婆说,二十年前熙宁新法时,吾家就是被这市易司逼得走投无路,公公跳汴河死了,怎地如今,公家又不给活路了。她一时气急,就拿了剪子……”

  少年已有十一二岁,出生商贾之家,平日里帮着祖母与父亲招呼客人,口齿更是伶俐,虽抽抽噎噎,却是将原委说囫囵了。

  众人哗然。

  先头唱吕蒙正诗的瞎眼艺人,手中的铁板又响起来。

  “翻手云,覆手雨,作古之人蒙冤屈。

  盖了章,泼了菜,方是太平世道来。”

  姚欢和邵清听到身边一个娃娃,问牵着自己的父亲:“盖章泼菜,是什么意思?”

  书生模样的父亲却只唬下脸,说一句“莫论国是”

  邵清忖了忖,对姚欢低语道:“章是章惇,菜是蔡卞和蔡京?这老翁唱的,乃指宣仁太后要被追废,以及章蔡二党加紧绍述新政的时局?”

  姚欢恍然大悟,继而现了忧色道:“蔡京果然不论跟着司马光,还是跟着章惇,最擅长的,就是一个快字。重开市易司,看来确是殃及京城所有商贾,不只我们虾行。”

  那一头,胥吏见不远处有军巡铺的士卒闻讯赶来,胆气回来不少,骂骂咧咧地喝开人群。

  曾纡既知晓了情由,亦不再盯着那胥吏问,而是穿越横街,走到瞎眼艺人跟前,掏出铜钱,放到他面前的破碗中。

  瞎眼艺人淡淡道:“官人给多了,官人应是刚来,没听小的唱几首。”

  曾纡冲着艺人一双盲目拱手:“听到老丈那句‘乱世文章不值钱’,足矣。”

  艺人咧嘴浅笑:“乱世二字,宰相可言,布衣乞丐亦可言。”

  曾纡回道:“的确,如此,世道方有救。”

  姚欢并不想去和曾纡打招呼。

  但她戴着帷帽,行过曾纡身边时,听到这句话,心中稍动。

  若蔡京真的被早些扳倒,曾布是否就不会落得凄惨收场,而这位史料中口碑很不错的曾三郎,是否也就不会受蔡京主导的“元祐党人碑事件”祸及,能在仕途上风光霁月。 ……

  开封城东北角,惠明寺后,苏颂宅邸。

  苏颂的妻、子皆住在扬州。

  老相爷独居京城,由两个家仆简单伺候着。

  今日算是“小年”的祭灶节里,桌上的几个菜,都是姚欢下厨做的。

  苏颂年高齿松,肠胃见弱,姚欢挑的,都是软溜又容易克化的菜式。

  一个蒸瓠瓜船。将瓠子劈开,剜下瓜瓤切丝,在水中汆至略软,捞出。鲩鱼两侧胸背肉片下,亦切成细丝,用姜汁、盐腌渍后,拌上新鲜的野蕈丁,与方才烫至半熟的瓠瓜丝一到,码放回两瓣瓜船里,上笼蒸熟。

  一个獐子煮芋头。前一日定下来苏宅后,姚欢就去市集上挑了幼龄小獐子的腿肉,只用米酒浇透,在灶间用大火蒸上半个时辰,取出,浸于豆蔻、清酱、茱萸果、茴香干叶片等调制的香料溶液中。今日来到苏宅的灶间,将这小獐子腿和芋头同煮至汁水收干。

  一个改良版的玉糁羹。乃是将白萝卜、山药、咸菜梗切丁,与少量的今岁新米熬煮,比较像后世的汤泡饭,与其说是饭,不如说是汤。

  点心则是两道。一道是枣泥蒸馉饳,一道则来自此前从孟皇后的瑶华宫学来的“清欢团子”——绿豆皮滴酥雪梅娘。

  数量不多却不简陋的菜式,并几碟姚欢带来的小龙虾鲊、黄雀鲊、河蚌鲊作为佐酒凉菜,悉数上桌后,一老二少入席落座。

  姚欢在灶房忙碌时,邵清已按她交待的意思,与苏颂禀过秋来至今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变故。

  于是,到了席间,苏颂不再提半个“曾”字,只赞叹姚欢手艺好,瓠瓜鱼丝儿鲜洁,玉糁羹清淡,獐子肉更是比羊肉软嫩好嚼,少去几分油腻。

  他又瞧着面前两个年轻人,暗暗感叹,自己当初,明明最先觉着与姚娘子有琴瑟相协之意的,是这个邵清嘛。

  苏颂吃了两碗羹、几杯酒,叙了些怎样用水碓助力、摇动滚筒烘烤胡豆的实践经验后,姚欢和邵清对望一眼,均觉得是开口的时机。

  不料苏颂蓦地面色一沉,对二人道:“这个年,应是老夫这辈子,最不想过的年了。年后,朝廷,怕是要杀‘二苏’。”

  姚欢一惊。

  杀苏轼与苏辙?

第288章 风雨如晦犹有友声

  正在这时候,家仆来报:“苏公,苏迨苏二郎来了。”

  “只他一人前来?”

  “是,未带家眷。”

  “好,请至此处叙话。”

  苏颂吩咐完家仆,又转向片刻前听闻朝廷要杀二苏的异讯、面上挂着惊惧之色的姚欢与邵清,口吻平静道:“老夫今日,本就要见苏仲豫。”

  苏轼的次子苏迨,迈进门来,见到姚、邵二人,亦是微怔。

  苏颂却道:“仲豫,老夫昨日,前脚命家仆去你府上递话后,后脚就收到了静波与姚娘子的拜帖。老夫未曾让静波与姚娘子改日再来,乃是因为,老夫接下来要说的话,这京城之中,能听的,不过就是你们三人。今日便同席听了吧。”

  苏迨品出一丝兹事体大的意味,疑色更重,行礼落座后,惴惴不安地望着上首的苏颂。

  苏颂直言相问:“二郎,你可知,上月,你父亲与你叔父,联袂向官家上奏,力陈两桩事。一是宣仁太后定是被人诬陷,官家切不可受擅权欺君之人的蛊惑,追废太后。二是对于绍述新政,你父亲以自己知定州边郡时所历为据,支持曾布的保马法,同时以熙宁、元丰年间的得失为例,反对蔡京等人重开市易司和导洛司货场。”

  苏迨惊道:“晚辈不知。”

  苏颂道:“唔,因你叔父当年亦是台谏中人,知晓如何将陈情奏状直接送至官家御前,故而他二人此番所奏,到如今,也仍没出政事堂,外朝百官、京中士子未曾详闻。”

  苏迨呆愣片刻,眼底泛上哀戚,向苏颂道:“晚辈只收到父亲家书,言明他与叔父,已安排我阿兄苏迈、堂兄苏迟,举家去到阳羡(今江苏宜兴)和颖昌(今河南许昌)置买田产,耕种度日。又嘱我多多拜访欧阳岳父家,能否求岳父出面,让幼弟苏过能自惠州返回京中,与弟媳团聚,若能在欧阳家的族学中教授子弟,则更佳。”

  苏迨此言一出,姚欢和邵清也都听明白了。

  这分明就是安排后事的意味。

  苏迈、苏迟分别是苏轼、苏辙两支血脉中的长子。

  他们在南方开启种田模式,二苏便是向新旧两党都表现出,苏家子嗣不再有政治野心的姿态。

  而苏轼的幼子苏过,为了尽孝,几年来一直陪在被一贬再贬的父亲身边。苏轼通过苏迨出面,去央求恩师欧阳修的后人帮忙照拂,也是利用欧阳家的声望,尽量消弭苏过被牵连的可能。

  上座处,苏颂叹道:“看来子瞻与子由,此番上奏前,已作好了结局比当年乌台诗案更为惨烈的准备。老夫多么希望,他们是多虑了。可是,就在前日,官家敕令,将上清储祥宫,子瞻所写的碑文,务必于年内毁去,改由蔡京重写、刻上。”

  苏颂所说的“上清储祥宫”是大宋王朝一座颇有故事的所在。

  这原本是座普通道观,且在仁宗时遇大火被毁。神宗年间,一位著名的道士居于宫观旧址,向天家奏禀,此地关乎龙嗣绵延之运,朝廷应予以重修。

  不久,神宗帝就驾崩了。五年后,当今天子赵煦到了大婚年纪,宣仁太后高氏想到大宋立国以来,皇子多早夭,便亲自晓谕后宫,令嫔妃俭省用度,又贴上自己的私财,终于在未花费国库一文钱的情形下,将上清储祥宫修缮完成。

  元祐六年,新宫落成,宣仁太后召回远在杭州出任知州的苏轼,请他为宫观撰写碑文,并以赵煦的名义,从皇家私库中出钱,赏给苏轼一笔润手钱。

  现下,紧接着二苏为宣仁太后喊冤、以及反对重开市易司后,赵煦就作出销毁苏轼所写的上清宫碑文的决定,并且偏偏指令蔡京重写,这一举动对外传达的讯号,太明显了。

  “禁中的多年老友,暗暗知会老夫,蔡京趁机上奏,请朝廷对二苏,莫再存当年乌台诗案时的一念之仁。在政事堂里,曾布倒是为你父亲与叔父出头,与蔡京争执起来,援引当年曹太后的话,盛朝万不可杀名士。蔡京遂与官家笑言,自己即将和曾枢相做亲家,怎好与亲家为两个元祐旧臣,吵红了脸,便依从枢相的意思,留二苏性命,但,请官家将二苏继续往南贬谪,令他们,渡海。”

  苏颂说到“渡海”二字时,几有颤抖之音。

  元祐年间,新党宰相蔡确被旧党贬至岭南,死于贬所,朝中皆传言,死因乃是急病而不得医治。

  反过来,如今新党文臣清洗旧党文臣时,也不必真的将他们逮捕至京中开刀问斩,就可置他们于死地。

  茫茫大海,何其波诡云谲,让二苏所乘的小舟从此逝去无踪,托以海难,是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呐,史家连曲笔都作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