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56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大宋历来,人臣巅峰的都是官。

  张阿四平日里身在禁军、心在朝堂,最是喜欢钻营各处打听朝堂动向。他晓得如今局势,台谏中的青袍郎君们,极受官家器重。

  更令他心花怒放的是,曾纬有一回高兴了,拍着他的肩头道:“阿四,你像高俅,机灵懂事,主意多,又谋了禁军里的差事。高鹞子如今跟了端王,我不好挖端王的墙角,提携着你也是一样的。”

  张阿四冻得打哆嗦,胸膛里却热烘烘的。

  他正做着出人头地的大梦,只听巷口马车铃儿响。

  曾大官人总算回来了。

  确切地说,不是自己骑着骏马、风姿翩翩地回来的。

  而是教酒家雇了大车、派伙计送回来的。

  张阿四唬一跳,忙抢上几步去拍襄园的门,又急急地回身去接住人,小心地将他扶进府里去。

  丫鬟家仆见状,也纷纷簇拥过来。

  一身酒气的曾纬看清楚架着自己的是张阿四,突然暴怒,挣脱他,一脚将他踹在雪地上。

  “你个蠢货,出的馊主意!”

  曾纬平日里喜欢蹴鞠,这一脚当真如劲射网门般,踢得十分用力。

  张阿四被踹出去快两丈远,狗啃泥似地趴在薄雪里,哎呦哎呦地惨呼。

  曾纬上去又踢他一脚。

  张阿四勉力抬起脖颈,半求半哄道:“曾官人,可是殿前司那边办事不着力?官人要出气在小人的身上,将小人的命拿去,都使得,但须让小的死个明白呐”

  曾纬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好好说话,大着舌头、乌里麻里地咕哝一通“她这么快就知晓是我找的人”、“她越发看低了我”

  总而言之一腔怨怒都得发泄出来,眼前的张阿四最适合做沙袋。

  曾纬还待打骂,家仆怕他喝醉了浑身出汗,在院里教西北风吹了,恐要害一场大伤寒,遂你抱肩膀、我架胳膊的,将自家这分外金贵的四郎拥进屋去。

  乱了一通后,才出来个壮实小厮,将雪地上怏怏坐着的那个,轰出院去。

  水气氤氲。

  被婢子喂了两碗醒酒汤后,仍醉得发晕的曾纬,浸在木桶里,双颊通红,目光迷离。

  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今晚在酒楼雅座里独饮了多少杯,但画面再往前推,姚欢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说出的话,他却记得清楚。

  他今日下值后去竹林街,李师师和徐好好果然告诉他姚欢回城了,只又出门办事。

  他于是耐心地等,等到暮色渐至,姚欢回来了。

  姚欢径直往灶间走。

  曾纬放低身段,追上去。

  “欢儿,你怎地,没瞧见我一般。”

  “因为我眼瞎。”

  “你这是何意?”

  “我眼瞎,瞧不出男子的好坏。对,我好像眼瞎了千年。曾御史,你这一回的所作所为,你自编自演一出拙劣的戏码,比上次在襄园撕我衣衫、要对我用强,还让我作呕。”

  “谁说与你听的?”

  “曾御史,你好像一点也不惭愧,而只关心戏怎么演砸了。你身上穿的官袍,你食的俸禄,都是哪里来的?你为了让我感激你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就毫不在意那些十冬腊月被禁军赶出屋子的农人。”

  “曾御史,哦对了,还有不知道哪个或者哪几个与你交好、为你助演的大官人,你们读书、科举、穿上绿袍、再努力让绿色变红变紫,就是为了随心所欲地做这样的勾当?”

  “曾御史,你们是不是很享受这种,我让你哭你就得哭、我让你笑你才能笑的威风派头?你今天为了骗取一个普通女子的感恩戴德,竟能公器私用到这般地步,那么明天,过几年,过十几年,等你坐上宰相位子的那一天,你是不是觉得,翻云覆雨、加膝坠渊、乃至生杀予夺,都不过是你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而根本不必考虑是非曲直,更不必考虑芸芸蝼蚁的死活?”

  “曾御史,我,如今仍是个微小的布衣,但我,不是从前那个姚娘子。你为官能否三省吾身、不陷党争、风清气正,我没本事也没兴趣去管。只是,你从今天起,离我,离我的店,离我乡下的田,最好远一点,否则,我攒了钱请人写话本、写杂剧,城中东南西北的瓦子演去,分上下场,襄园的故事一场,开封县的故事一场。蔡京与宫中内侍合伙占人祖屋的丑事,瓦子都能演,你我之间的事,伶人们不敢演?我不怕丢人,我没错我丢什么人?曾御史,要不要试试?”

  那一刻,曾纬简直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气恼自己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所做的一切,救她命,给她心,为她与自己创造一个隐秘的、但可以无视贞节牌坊的城中桃源,令她不必操劳就能锦衣玉食,而她呢,最后,就像司马光附体了一般,滔滔不绝对自己发表了这样一篇控诉的檄,还以威胁结尾。

  她平日里连诗都背不得半首,连词都写不出几句,竟然,在今日,能大段大段地出口成章。

  她是有多么厌恶我?

  她是有多么自视为道德高士?

  曾纬在那狭小的灶间里,看着窗外透入的最后几丝夕晖,映着对面那女子的眼睛。

  然后,天完全黑了,但女子的眼睛已然透出灼灼之光,逼视着他。

  曾纬不知怎地,觉得这目光,即使与襄园那个夜晚所见相比,也透出浑然不同的骇绝之意。

  原来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

  曾纬想到姚欢最后那几句威胁之语,天灵盖仿佛嗡嗡作响。

  她若言出必行,让满城的艺人嘴皮翻飞他曾纬刚刚铺陈开的风光霁月的仕途,莫不是真要戛然而止?

  曾纬与姚欢对视一阵,“你”了好几回,终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他半是浑噩半是清醒地逃离竹林街,随便撞进一家大酒楼,好歹仍晓得自己身上穿着官袍,须忌讳些,遂要了个雅间,独自喝到夜深。

  此刻,曾纬靠在木桶壁上,被沐浴之水包围,似乎才因身体上最为浅白直接的松弛,而渐渐缓过神来。

  但旋即,他抬手捞起水面上的木瓢,向侍立桶边的小婢女身上扔去。

  “你和这瓢一样,是木头吗?水冷了,不晓得再兑些热的进来?”

  小婢女惶然,忙去角落中提桶来加水。

  若是晴荷在屋里,哪会这样做事!

  曾纬想到晴荷,胸中不免升起另一股忿忿。

  邓洵武这个邪慝小人、斯败类,明知晴荷是魏夫人许给爱子的第一个侍妾,他也敢直接开口要!

  晴荷,晴荷

  他这一回,真是折损大了!

  曾纬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深深的挫败。

  与襄园仅仅相隔三四里路,就已经到了开封东面的外城。

  低矮歪斜的茅草房,连成一片,拥挤不堪。

  此处是京城禁军的营舍。

  开封城十万禁军,其中绝大多数,只能住这样的房子。

  张阿四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巴掌大的破屋里,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从阴影里起身来迎她。

  这是姚欢魂穿的原身姚家长女的继母,姚汝舟的生母,柳氏。

  柳氏偷卖姚家祖宅、跟着同乡姘头跑了没多久,那男人便把脸一抹,从情郎变成了妖怪,独吞银钱不说,还佯作欠了赌债,将柳氏卖给一处叫作“逍遥洞”的皮肉生意暗场。

  张阿四一伙底层军卒去逛那窑子时,遇到柳氏,心里盘算一番,便凑钱将她赎了出来。

  柳氏虽比张阿四大了十岁,还生过娃儿,却仍盘靓条顺,招人得很。他两个干柴烈火,姘居在了一处。

  柳氏扶张阿四在榻上躺下,问道:“雪大摔的?”

  张阿四恨恨道:“摔了,但不是因为下雪。这一摔,原本指望的大赏钱,也没了。”

第272章 继母柳氏

  张阿四一面揉着屁股,一面三言并作两语,将原委说了。

  柳氏忿忿道:“这丫头没一头撞死,好像变得更不好对付了。不过,从前在庆州,我刚进她姚家的门,就觉得,她看着柔弱,其实精得很。”

  张阿四道:“那她去年出嫁曾府的当日,还惶惶然要寻短见?”

  柳氏“哧”了一声:“没准就是她破釜沉舟的法子。她才没想去死,只是闹大些。”

  因又恨道:“若不是那场大闹,我怎会怕她和她姨母仗着风声势头来讨要家产,也就不会听信我那相好的……不对,那畜生的话,急急地卖了屋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张阿四不揉屁股了,舔着脸凑上去,抓起柳氏的手:“我的好阿姊,莫去想陈年烂谷子事了,你如今的相好儿,是我。”

  “你好个屁,”柳氏嗔怨他,“你给曾家公子出的什么馊点子!我那日就与你说过,屋后拉屎天不亮的么?如此大的阵仗,任哪一路的人里跳出一个来,多一句嘴,事情就得败露。曾公子也是个没脑子的,怎就信了你。”

  张阿四郁郁辩解:“我出此策,也也是想着,没准你家姚大姐儿,能上钩呢。她若最后还是投进姓曾的男儿的怀里,就算是做个别宅妇,对你当初将她嫁去曾府的怨恨,应也能烟消云散吧。到时候,我再帮你们说合说合,让你也带着汝舟住去宅子里,一来帮衬着姚大姐儿与曾公子将来的嫡妻争宠,二来汝舟傍上这么个年轻有为的姊夫,出人头地也便宜许多不是?我听说书的讲过,大汉时候的卫青卫侯爷,就是靠姊妹给皇帝做妾,才得了领兵挣功名的机会……”

  柳氏听这后生,一句话里倒有大半句都是为她母子的前程思量,面色登时缓和了些。

  她低头想了一回,道:“此番倒也不算白干,至少晓得了两桩事,曾公子的确没沾上欢姐儿的身子,而那臭丫头呢,装腔作势摆谱得厉害。敬酒不吃,那就给她吃罚酒。你我二人想个法子,干脆将她直接送到曾公子的嘴边去。”

  张阿四盯着她:“如此……对欢姐儿也太……不地道了吧?”

  张阿四的确是个鼠辈,可毕竟由沈馥之雇了好几年。初时依着饭食行的规矩,不能领薪水,但沈馥之除了不破行规外,吃穿上对他十分大方。半大孩子,吃穷老子,那时候他刚十三四岁,沈馥之都是尽着他吃猪杂、吃汤饼,春夏秋冬的,也给做鞋做衣裳。

  沈馥之在世上,只有姚欢这一个血浓于水的晚辈,张阿四觉得,自己之前的点子再馊,至少没想到强逼姚欢。

  哄骗和用强,是两码事,老天应该不会因为前者,而拿雷劈他。

  蝇营狗苟之人,其实不少,都怕被雷劈。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怕。

  柳氏讥诮地撇撇嘴,道声“唷,你还长了一截菩萨肠子呐”

  她走到门边,呼啦一声撩起毛毡。

  北风卷着雪粒子,毫无迟滞地扑进来。

  “阿四,你瞧瞧外头,外头那些同样破竹篓一般四处漏风的屋子,都是禁军住的。我自打被你赎出来,半夜三更冻成狗似地去放火,好教你领着潜火队有营生去做,有赏去讨。结果呢,你们讨来几个赏钱了?论打仗,轮不着你们出力,靠军功得富贵,休想。论分地,你们也不像庆州熙州的边军那样,好歹能得几块薄田。你们呐,就是这开封城沟渠里终日出不了头的老鼠一般,说得好听是大宋禁军,实则,还不如城中的乞丐!”

  柳氏连珠炮似地喋喋之语,张阿四越听,将头埋得越低。

  这女人说的是实情。

  他入了禁军,先后跟的指挥使,让他办脏活儿,他都办得兢兢业业,但所得的犒赏,不过只能吃两顿好菜而已。

  柳氏又放下毛毡,走回榻前盯着张阿四:“你还有心去思量,你对那丫头是不是地道。你怎地不想想,老天对你,地道过吗?”

  见张阿四老实听自己教训,柳氏颇有些得意。

  到底还是个不上二十的愣头青,男人年纪小些,确实才容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张阿四打量一圈自己这个破屋,又想到襄园那精致华美的庐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