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34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第239章 入彀的曾纬(下)

  张尚仪口中的“高公纪”乃宣仁太后高滔滔的侄儿,元丰年间出任通事舍人。

  曾纬点头道:“高舍人清正持重,不好珍玩声伎,当年为官时所得的俸禄赏赐,皆用于京中的高氏族学。元丰四年我阿父出任环庆路经略使,母亲与我自是要留在京城,我在高家族学应有六七年光阴。”

  当时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与曾家早已结有姻亲。

  作为儿媳,向氏与婆婆高滔滔的关系十分融洽,故而少年曾纬经由向氏引荐,前往高氏族学读书。

  “四郎,后来我听你父亲说,高公纪很喜欢你,还带你去时任宰相的王珪府上,参加过几次雅集?”

  曾纬面露回忆之情,道:“唔,应是在元丰七年。”

  张尚仪的瞳仁闪过一丝喜色:“那就正好。你当时少年心性,好奇王相公府中的奇石幽径,趁众人酒酣之际偷偷离席,游走到一处僻静亭台下,竟听到王珪与高公纪谈论废立之事。高公纪初时又惊又惧,直言道:天子有子,何须多言。王珪却说:太后有子,皆贤。”

  曾纬脸色骤变:“你,你在胡说什么?我从未经历过此事!”

  张尚仪凑近他,声如魔音:“你那年十三岁,不是懵懂童子,你将那番对话记得非常清楚。天子有子的‘子’,指的自然是当时的延安郡王、当今圣上。太后有子的‘子’,则是指雍王和曹王。简言之,王珪意欲以首宰之尊,说动高公纪阖族站到高太后一边,废掉延安郡王的储位。”

  “没有,我没有听到过!尚仪,父亲说,你进宫后,宣仁太后很喜欢你,你怎可这样对她?生者纵可骗,死者不可欺。你,你……”

  曾纬噌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张尚仪。

  张尚仪笑了。

  她伸出手,拉了拉曾纬的袖子:“你坐下,急什么,听我细说。”

  见曾纬一动不动,她也未恼,斜了身子,倚在案几旁,不紧不慢道:“章惇已上书官家,元丰八年,王珪在两府散布延安郡王年幼、不堪大统的风声。官家着蔡京彻查。可是,蔡京乃王珪的孙女婿,怎么下得了手?当年王安石熙宁新政,你父亲为王安石前驱,王珪在你父亲背后没少使绊子,你如今怎么下不了手?”

  曾纬默然,紧绷的身形,略略松开了些。

  “四郎,你莫要觉得,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捏造构陷,是多么了不得的恶事。你不是想入仕么?你不是想有朝一日像你父亲那样朱紫加身么?我虽是内臣,但亦是五品官身、敢当一声内廷帝师的,我和你阿父一样,有资格教你。你可知,人臣之道,不在什么忠奸之辨,而在于,你能否将天子很想办、却很难办的事,办好。”

  “四郎,追废宣仁太后,若不是官家心里真的惦记之事,章惇敢提吗,蔡京和邢恕敢办吗?宣仁对官家削刻酷烈,官家要废她,于情不通吗?你阿父自己也是王安石门人,也拥护绍述新政,废宣仁就是废元佑更化,就是扫清绍述的道路,你阿父难道会真的反对吗?高公纪于你有师徒之恩,所以你进献的证词中,强调他说的是‘天子有子,何须多言’,你难道将高公纪推到坑里了吗?”

  张尚仪一连串的反诘,仿佛冰雹,一颗,一颗地砸在曾纬心上,又像一扯一扯的手指,撩动他的心神。

  他方才那一蓬正人君子模样的气焰,被眼前这女子无懈可击的言辞,一点点地浇灭了。

  又或者,其实他内心,本就因为那份对于诱惑的蓦然察觉,而终究会认可,张尚仪的这番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向蔡京和邢恕举告此事,换得留京的机会?”

  张尚仪斩钉截铁道:“只有此路可行!废宣仁已是箭在弦上,你出来添上至关重要的证词,官家不知该多么惊喜,怎会任你领了外放的差遣、一走了之?况且,若不是你阿父坚持,官家本就要定你去台谏。往后数年,台谏最是个风云际会的所在,你不想尽早去练一练,争一争,显一显?元丰末年,你阿父因母丧而居于南边,他都不在京城,有何资格质疑你的证词?而高公纪、王珪,都已作古,莫非从黄土之下爬起来与你对质?”

  张尚仪说到此处,眼梢嘴角的一丝温柔与悲悯之意,如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

  “四郎,试一试,好不好?”

  曾纬怔怔地盯着案几上那个莲蓬大小的香炉。

  枝枝蔓蔓的花纹,令他想到京中官场错综复杂的关系,乃至你死我活的争斗。

  但炉中香丸,只有一枚,就像政事堂里真正拍摆的,其实只有一人。 ……

  月令的提醒,对姚欢来讲,是最好的销愁剂。

  四郎忿忿郁郁又无可奈何的面容,来吃早点的低阶朝臣们对于旌表匾额的喧沸议论,闻讯赶来的姨母震惊又转为安慰的话语,在她眼前、耳畔、心头没压得几日,就随着立秋节气的到来,而不得不弥散了。

  姚欢现在是一半小买卖人、一半在地里刨食之人,她深知,自己因一块飞来横匾对未来情路的惶然无措,必须让位给眼前的谋生计划。

  公田的两税是免了,但杂税和雇佣流民的工钱,没免。店铺的住税是免了,但租金的压力怎好悉数扔给李、徐两位娘子。

  姚欢正惦记着开封县水田里的收成时,王犁刀大兄弟,兴高采烈地驾着他的骡车进城了。

  车上除了坐着他浑家——那花容月貌、正奶着娃的胭脂外,还装了五六个平时装马料的大竹筐。

  王犁刀一面扛了一筐撂在地上,一面道:“姚娘子,这是一亩地上出来的虾,大伙儿先让我运来给你过过目。”

  “哈,比春时的个头翻了倍,有多少斤?”

  姚欢十分惊喜。

  王犁刀道:“两百来斤吧。这是钱家的。钱大郎到底喝过几天墨水,做事颇有章法。他那两亩泥塘的幼桑,端午前看着茂盛起来,他便吩咐他娘子赶紧买蚕种。掐些叶子喂了一个月,蚕正好吐丝结茧。他两公婆将蚕沙、蚕蛹都晒干碾碎了,撒到塘里头。不过就大半个月的工夫,鳌虾的个头又壮实了不少。”

  “哦,那稻谷呢?”

  “稻谷挂穗也凑合。郭县丞心细如发,当初就叮嘱,说是开封不比江南,初霜早。钱大郎他们自河北来,果然记起淳化年间,河北种过晚稻,不想遭遇初霜,不能成实。故而吾等水塘里,种的是早稻,眼瞅着可以收了。”

  姚欢闻言,对于古人的本事赞叹不已。

  自己其实也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对于桑、稻、虾共养只有理论,没有实战本事。

  倒是这些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和地方能吏,才是无师自通的真人才,才是永远处于贫穷与饥饿中的封建王朝的救星!

  醉心于内廷与外朝的各种政治斗争的男男女女,在真正创造粮食、畜产与布帛的劳动者面前,显得那么卑劣与可笑。

第240章 边关征尘暗 京城龙虾宴

  临近北漠的秋天来得很早。开封城东北的林泉之境还是葱茏蓊郁的景致,庆州城里却已飘落了第一片黄叶。

  邵清在门槛处捡起一片落叶,进到州府给自己临时居住的小屋里,将叶子搁在案头,开始磨墨,写信。

  他写了三封信。

  一封给苏颂,一封给叶柔,第三封给自己在开封城的病人——老乐师赵融。

  前两封内容相仿,且文字洗练,不过是说,自己要从庆州城出发,去到宋夏交战的前线。

  第三封,则密密麻麻地写了秋冬时的药方,连熬药的火候和换方的间隔,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取出自己的柳叶刀,复又执笔蘸墨,细细地在刀鞘和刀柄的阳刻处涂上墨,印在药方的空白处。

  姚欢的刀被苗灵素收去、不知所终后,邵清在宣德楼献俘仪式外与姚欢告别时,曾想将自己手上的这把,再送给她。

  终究觉得不妥,没有送出去。

  现下有了另一个试探故人的用处,也是好的。

  邵清看着这些信,出了会儿神。

  原本,对于出征,他并未往性命之虞的方向上去思量。

  但前日,他照例在下了医值的黄昏时分,去姚家故宅外看看时,却是还未走近,就听见里头传出妇人们的痛哭声。

  柴扉上飘着的白幡,触目惊心。

  邵清叫住一个在附近玩耍的街坊孩童打问,那小儿道,这家的儿郎,在宋夏两军最近的一次交战中,马革裹尸了。

  这是边关军镇常能见到的情形。早几年战况激烈时,说是家家缟素,亦不为过。

  邵清于是想到了姚娘子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又想到了自己,才意识到,至少临行前,他应给自己在开封城公开的宋人师长,和隐秘的辽人伙伴,以及那位也有一把柳叶刀的病人,留个信。

  待墨迹干透后,邵清揣上信去驿站。

  晚霞里的人,常常是好看的。

  何况是晚霞里的邵先生。

  邵清离官衙还有百来步路,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呼啦啦上来四五个小娘子,纷纷往他怀里塞物件。

  其中一位略年长些的,语速飞快道:“这些都是吉物,请公子随军出征时带上。”

  言罢,领着同伴们,嬉笑着跑了。

  邵清低头细看,有绣着青竹纹样的荷包,有个雕刻着“平安”二字的彩色鹅卵石,甚至还有颗穿了红丝绳的狼牙。

  邵清觉得有趣,不由抬起头,望着那些步履轻盈、蹦跳远去的窈窕背影。

  曾经,姚娘子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吧。

  来到庆州后,邵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时常踽踽独行。

  但独行并不必然与孤寂的情绪挂钩。

  相反,他感到舒坦,宁和,甚至一点点欢喜。

  他走的多半是她也走过的路,看的多半是她也看过的风景。

  驰骋的想象,带来奇妙的依傍滋味。

  这已经足够,足够令他不会因无法写一封给她的私信,而怀有遗憾。

  邵清踏进府衙,正要去寻邮驿房,却见已经伤愈的章捷副将徐业,自议事堂走过来。

  “他娘的,夏人往西边插过去了,刘仲武父子那对怂货,定是挡不住。章经略要吾军改道,西行驰援泾原路。”

  徐业告诉邵清。

  因被这朝廷来的只应郎中救回一命,徐业对邵清颇为感激,遂又吩咐后头跟着的亲兵道:“去取一件狼毫坎肩来给邵先生,泾原那个鬼地方,一入秋,夜里就冷得像冰窖。”

  邵清俯身谢过。 ……

  千里之外的开封城。

  也是一个夕阳明处暮云重的向晚时分。

  苏颂看完邵清从边关寄来的信后,出门坐上牛车,往城南的汴河方向走。

  他今日,要去汴河边的“浮屋夜市”给老友沈括的后人捧捧场。

  七月流火的季节刚刚到来,天气刚刚转得凉爽一些,汴河上靠近州桥的一长段,就陆陆续续地搭出不少架在河面上的“浮屋”

  真宗仁宗年间,汴河边曾有短垣护栏,以防往来的车马行人因拥挤或马匹受惊而跌落汴河。只是,这京城里做餐饮行业的气氛实在太好,渐渐有沿河居住的人家凿开护栏,擅自修建吊脚楼式的酒肆茶屋,时人称为“浮屋”

  到了元佑年间,朝廷终于出手,强制拆迁了几处临河浮屋聚居地,命河清兵丁重新修筑短垣。

  但朝廷也不是死脑筋。每到夏秋之交、气候相当宜人的季节,朝廷便由开封府出面,暂时拆除特定河段的短垣,出资修建统一具备火灶、厅堂和包厢的“浮屋”再外包给开封饭食行会,招租给财大气粗的酒楼商户,好比是给财政创收了。

  夜风徐徐、柳枝摇曳下,一座座灯烛莹照、流光溢彩的浮屋,仿若一颗颗明珠,点缀着东京城里最为热闹的一段汴河。

  浆声灯影,觥筹交错,吟诗作对,琴歌婉转,嬉笑怒骂……浮华人间的千姿百态,都展现在了大宋东京城的浮屋长廊中。

  官办“浮屋”每日租金高达五到十贯。而来租赁、开市的饭食商户们,在里头售卖的菜肴酒水并不会涨价许多。

  他们出了这么高的租金,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靠这几天的营业额发一笔大财,更多地是出于推广自家新出的招牌菜、或者回馈本店名流权贵客户的考虑。

  故而,从七月末开到重阳节的“浮屋夜市”各家正店皆是趋之若鹜。到后来,行会只好采取分日、排期出租法,便是矾楼、遇仙楼、风荷楼这样的头部地位酒楼,租期亦不能逾月,免得引发同行之间的争闹。

  且说那日,姚欢一看到王犁刀运来的两百来斤小龙虾,二话不说,就赶去饭食行会租“浮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