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29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好,方才妾自太后殿中来,太后还提到,听说这饮子甚苦,但上早朝的官人们却都喜欢,说是能提神。并且,喝久了,竟是爱煞那股焦香味。”

  张尚仪一面说,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姚欢。

  她的心,暗暗跳得快起来。

  无论是当初苗太医通风报信时所言,还是从小半年来的风平浪静来看,这交了狗屎运的小贱人,应确实不知,她张尚仪,就是下令吕五娘办事的上峰。

  但真的与小贱人一同站在御前,饶是张尚仪资历老道,亦未免心有惴惴。

  只听座上的天子开腔道:“姚氏,太后爱吃甜口,你莫忘了交待下去,送往隆佑宫的胡豆饮子,多备些蜂蜜。”

  想想又道:“你办事比这些娃娃牢靠,还是由你亲自给太后送去。你也给太后说道说道,这胡豆饮子的趣事。”

  张尚仪解读着姚欢与自己打照面时的神色语态,不躲不闪、不惊不狠,只如遇到从前得过帮扶的熟人般,又恭敬又感激。

  张尚仪那份悬在胸口的警惕刚刚落到肚中,一边的耳朵便听到赵煦的两句话。

  如春风拂耳。

  甚至带着一丝顾念的指点和叮咛。

  官家听起来,对这小贱人的态度,甚为平易和蔼?

  也是,帮他赈济过灾民,救过他心尖上的福庆公主,还折腾出这胡豆,或可与香药、茶叶一样售往胡虏之地,给朝廷换来银钱,官家能不对她另眼相待吗?

  张尚仪去瞧姚欢的发髻。

  并未看到曾纬买下送她的凤穿牡丹金镶玉梳子。

  没戴不等于没有。

  不知怎地,张尚仪将将停熄的惶惑之火,又倏地转为另一种意味的烈焰,一簇儿,一簇儿地窜了上来。

  小贱人怎地那么好命!

  原本不过是尘埃里的草花,半吊子孀妇,囫囵的孤女,寻死觅活地在汴河边做了一场戏后,突然之间时来运转,活得风生水起,和那苏老相公做着不清不楚的师徒也便罢了,还将四郎迷得团团转。

  而枢相,曾布,还有那装腔作势的魏氏,竟然,允了四郎要娶她?

  是菩萨附体了么?

  曾布,当初我跪下求你时,你为何没有这般菩萨心肠,只剩了雷霆手段?

  “尚仪来见朕,有何事?”

  赵煦的发问,打断了张尚仪险些要流露恨意的怀想。

  张尚仪将食盒轻轻地放在案几上,浅笑未褪,但并未立刻禀报事宜。

  赵煦立刻明白了。

  “姚氏,你先去忙,朕与尚仪有事要议。”

  ……

  屋内没有闲杂人等后,赵煦将脸一沉。

  “贵妃去叨扰太后了?”

  张尚仪盛出一碗鱼茸鲜笋羹,交由梁从政奉给赵煦,一面缓缓道:“原本说好一同携儿带女地去老人家跟前用午膳,结果到了时辰,官家却不见了。太后何其心如明镜的长者,不必贵妃开口,自也猜到了。”

  赵煦不语。

  在御花园郁闷暴走了小半个时辰,又和姚欢说了好一阵话,赵煦也确实又饿又渴,一口接一口地吃鱼羹。

  张尚仪轻叹一声,继续道:“官家,贵妃也不容易,宫里这几日都陆续晓得,宝昌公主,或要定给辽国皇孙了。今日太后抱着宝昌公主,眼圈发红,倒是贵妃先出言开解太后。”

  赵煦手中的瓷勺停在半空。

  “尚仪说的当真?朕晨间还和她吵了一架,她与我闹,要朕送福庆公主去北边。尚仪常为她说话,但也不能诓朕。”

  赵煦直言道。

  他历来,不仅将张尚仪视作内廷帝师,而且当了长姐一般。

  相差十余岁的年纪,宫中六局的内官身份,往昔不知多少次用巧法化解太皇太后的训斥责罚,这些因素,都让张尚仪在赵煦心中,成为一个不可能被纳作妃嫔、但分外亲近的角色。

  张尚仪笑道:“官家还不晓得我么?我与官家说事,历来不喜欢添油加醋。皇后对官家的好,莫非我便少说了不曾?”

  赵煦放下汤碗,道:“太后生我的气吗?”

  “官家是为社稷着想,太后岂会生官家的气?这汤羹,便是太后吩咐我给官家送来的,说是知道官家心里头也不好过,若在花圃池畔转上一天,不吃点东西,伤了脾胃,可怎生是好。不过,我出殿时听见,太后和刘贵妃,都在饮泣。”

  赵煦觉得心头最软的地方狠狠一抽。

  他拿双掌揉着面颊,喃喃道:“宝昌和福庆,谁去北边,我都心痛。她俩姊妹,自从会叫爹爹,会搂着我的脖子叽叽咕咕地问东问西,就一人一半,占了我的心。平素上朝,或者在政事堂,听那些臣子吵得我头昏脑胀时,只须想想她们的笑脸,我就没那般心焦气躁了。”

  赵煦就这般捂着脸,虽不至于流泪,却显见得表情痛苦,不愿意放下手来。

  张尚仪和梁从政,都不敢再说话,由着青年天子像泥塑似的,一动不动。

  院外传来姚欢和小黄门、小宫娥的对话,又过了一阵,胡豆烘烤的浓香一丝丝地飘了进来。

  赵煦抬起头,对着张尚仪道:“待朕想想,有没有旁的法子。”

  张尚仪上前一步,用了平静又贴心的口吻道:“官家也莫太着急。那耶律氏的皇孙才一两岁,和亲不过是定亲,哪里一时三刻就要将人送过去了?大宋答应了送官家的公主、而不是郡主县主去,可是,官家的公主,未必只能是福庆或者宝昌呐。官家莫只去毓秀阁,也去去宫里头那几位婕妤美人和郡君的阁子里……”

  赵煦知她意思,苦笑道:“再得了公主,不还是我的骨肉?一样舍不得。”

  张尚仪道:“官家,父母与子女的亲,都是越养越亲,今日我左右是将话说丑了,若宫里头再添了公主,送到宫外养……届时太后和官家,或没这般伤心。”

  赵煦道:“尚仪糊涂了,那几位的家世,反倒远在孟家之上,我这般做,什么国丈国舅们的,不会勃然大怒?”

  张尚仪作了愣怔之势,低下头去。

  “唉,官家后宫再进娘子,实在,不能存了恩赏世家和武臣的心了。没根没基的妇人,心善有趣,能让官家高兴的,就不错。”

第232章 妹夫的人选

  一过端午,白昼里渐渐热意蒸腾。

  宫里除了太后、太妃、皇后和有份位的娘子们,旁的女人,从官到婢,去哪里都要走路,不能坐肩舆。

  好在,大宋皇宫不过是在唐末宣武军节度使军府上扩建,周长也就五里,从内廷到外朝办事,算不得路途遥遥。

  这日近午,张尚仪走去裁造院的路上,碰到了官家赵煦的两位美人在池畔观景聊天。

  尚仪是宫中的老资格女官,谁人不知她受高、向两位太后喜欢,且是官家的内廷帝师,故而,不等尚仪上前打招呼,两位美人倒已从树荫下走出来,与尚仪见礼。

  张尚仪的目光落在她们手中的竹筒上。

  筒子里,还插着一根麦管。

  “这是何物?”

  张尚仪笑吟吟道。

  “是那胡豆娘子姚氏做的冰雪苦饮子。姚氏仿照温盘,做了这内外两个嵌套的竹筒,夹层间是冰块,内桶里装上加了蜂蜜和陈皮的胡豆饮子。”

  折美人一面讲解,一面将竹筒凑到张尚仪跟前给她观赏。

  种(g,第一声)美人在一旁,咬着麦管、啜饮着冰咖啡,也莞尔道:“我和刘贵妃一样,怕苦味,又贪凉饮,姚氏这法子甚好。尚仪回头也这般喝,酷暑里逛园子,亦不觉得面上有汗。”

  折美人睨她一眼,打趣道:“噫,什么叫作‘和刘贵妃一样’,你我何来资格说这样的话。你阁子里上一回接驾官家,是何时,还记得起来吗?”

  种、折二位美人,都来自世为武将的家族,进宫得个封号,不过是天家给武臣的荣誉。她们平日里仿佛摆设般,无聊之余,常一道玩耍,彼此揶揄取笑惯了。

  二人样貌粗犷,更学不来后宫其他娘子们温婉柔雅的性子,加之平时觉得张尚仪最是随和好说话的女官,故而在她面前说话也不太忌讳。

  张尚仪佯作皱眉,嗔道:“两位好歹也是内廷的娘子,虽不至困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一边走路,一边咬着这么个杆子吃吃喝喝,成何体统,仔细太后与太妃瞧见了。”

  折美人仍是嬉皮笑脸:“尚仪教训得是。可那日在桥上喂鱼,官家正好过来,瞧见我们姊妹拿着冰桶喝饮子,也觉得有趣,还说姚氏巧心思,因离着讲筵所不远,当即就让我的宫人跑去要了一杯来。官家也是这般与我二人一样,咬着麦秆,喂鱼,开心得很。”

  张尚仪眼神一闪,一边福礼一边道:“哦,好,官家开心,就好。我还有差事要办,向二位美人告辞。”

  ……

  裁造院深处。

  张尚仪正在检视向太后要的帕子。

  她当年在隆佑宫当差时,就执掌太后的常服罗帕,深谙向太后所钟意的简淡清素纹样。

  即使如今官至内廷尚仪,向太后仍爱让她来裁造院取东西,把一把关。

  两个小黄门步履轻悄地进来,将菜肴汤羹小心地摆好,又躬腰退下。

  蔡攸去铜盆的井水里净完手,一脸殷勤地给张尚仪盛了碗汤。

  “尚仪先润润嗓子。小蔡依着尚仪的指教,越是暑热的天气,越是要饮温热的汤水,切不可贪凉饮冰,免得将来落了一副病怏怏的肠胃。”

  张尚仪接过,见是一碗瓠瓜蛤蜊汤。

  瓠瓜切得像头发丝一般细,清雅的淡绿之间,颗颗饱满的蛤蜊肉透着既不生也不老的水嫩浅黄,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个粉色的虾茸丸子。

  张尚仪饮了好几口这温鲜的汤水,夹碎一瓣儿虾丸尝了,又吃了几颗蛤蜊肉,忽地奇道:“咦,大郎,你使了什么法子,让贝柱也这般齐整?”

  新鲜的蛤蜊,活着入锅炖煮,壳自会张开,贝肉仍由闭壳肌牵连着,附于半边壳上。张尚仪知蔡攸饮食与他父亲蔡京一样讲究,但凡成菜,蟹壳、虾壳、贝壳统统不能留在盘盏汤盆中,故而蛤蜊汤端上来前,必要命人将贝肉刮下,壳子挑走。

  但活煮的蛤蜊,贝柱,也就是那块闭壳肌最紧致,很难与贝肉一道从壳上取下,往往要弄碎成渣。然而眼前这汤里,一小节一小节的贝柱,掩映在瓠瓜丝中,囫囵得很。

  蔡攸得意道:“是我上月去湖州看锦缎时,向当地厨子学的妙法。吴越之地盛产枇杷,时人将枇杷核与蛤蜊同煮,那贝肉竟能完整地自行脱落。我回京后试了几次,果然如此。”

  张尚仪放下汤碗道:“那你须吩咐厨子,莫让枇杷核碎了。”

  蔡攸诧异:“为何?”

  张尚仪道:“枇杷核里剧毒,人若生嚼,会心悸气促,甚而有性命之虞。”

  旋即笑着补了一句:“大郎莫这般紧张,我与你一同做过杀头的事,何等交情深厚,怎会疑你。”

  蔡攸忙点头称是:“小蔡的确,已将尚仪当作指点迷津的长姐。”

  又殷殷道:“家父说了,曾四郎与舍妹之事,但听尚仪运筹。”

  “唔,这一回殿试,你阿父也领教了吧,章惇的人,一个劲儿地将章公子的策论往头几名抬,官家看卷子的面色,依然与看到曾四策论时的反应,大相径庭,明显看不上章惇儿子嘛。”

  蔡攸心惊不已,暗道,这张尚仪一个内廷女官,评卷那日的情形怎地如此清楚,她仿佛就在旁边看着似的。

  张尚仪却浑不在意教蔡攸晓得自己耳目灵敏,只继续施施然道:“大郎你说,阖朝上下,对了官家胃口的新科进士,又还与遂宁郡王交情不一般的,除了曾纬,还有谁?他做了你妹夫后,不管谁坐龙椅,他呀,都能给你们蔡家的前程助一臂之力。”

  蔡攸眼神微变,小心试探:“官家的身子……”

  张尚仪红唇微启,张口将一小段越酒蒸河鳗咬了,舌尖优雅地顶出一撮细刺,方抬起盈盈妙目,淡然地看着蔡攸道:“不大好。心口疼得要传太医的日子,比去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