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21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她行事,确实浑无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之态,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头,无论当初向死,还是如今求生。

  并且,本性的善与义,渗透在她的决策里。

  又听她说了些盘划谋算,皆是打定了主意靠自己租佃田产、容留流民、城中乡间的两头顾,仿佛完全未想到要去依傍一番曾四郎。

  邵清听着听着,渐渐后悔起来。

  当初知晓姚娘子的继母擅卖房产、卷款出逃后,邵清有心帮她,又怕她那老江湖的姨母沈馥之起疑,因而只给了地屋行的冯牙人不到一百贯,诹了个行会出保的由头,将钱交到姚欢手里。

  早知道她有心闯荡一番,就再多给些!

  让土地重新有所出产,让流民终能安顿下来,这是善举。

  他邵清明明也是有一半宋人血统的,出钱投给大宋的土地和大宋的百姓,他打心底愿意,绝不只是花钱买这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女子一个开心。

  邵清抑制自己怜意与敬意交织的情绪,斟酌着言辞道:“入舶胡豆,若施以榷货法,又运往北边榷场的话,国库自应能多有斩获,但若以百姓得利来看,远不如姚娘子此番在开封县的租田惠民之举。我虽启程去边关,但循例,也就半年即能轮转回来。叶柔,她仍留在京城家中,我今日回去便吩咐她,你若有急用银钱之处,尽可去知会她,让她取给你。切莫去京中借什么大耳窿、羊羔息(都是高利贷的名字)之类。“

  不待姚欢答话,邵清想想似乎还是不妥,干脆道:“或者不如这样,我权当与你学学城中那些大富商,结个斗纽,我今岁出一百贯给你,来年若有盈余,你分我一些便是。”

  一百贯?

  姚欢心头诧异不已。

  看邵先生平日里挺艰苦朴素的,房租每月多一贯都要搬家,原来底子不薄,张口就能拿出一百贯?

  姚欢来到此世一年,游走市井,不仅见识了各样美食,也了解到北宋的不少金融与现代商业制度萌芽。

  比如邵清说的“斗纽”其实就是后世的合伙制,合伙人之间按照出资比例分红,对外承担无限连带责人,入伙、退伙也有明确的约定。

  姚欢听邵清忽然表了这个态,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眼前这男子,算是她穿越后认识的第一位朋友,她曾经也确实想过找他合伙做买卖来着。

  但现在,不行。

  既然去岁冬月,机缘巧合地得知邵清曾遣过媒人、欲问名姚家姑娘,姚欢必须顾忌“距离”二字。

  尤其是教他星夜带着曾纬前往苏宅救下一命后,姚欢惊魂甫定后,越发意识到,邵先生或许对姚家姑娘,还是惦念的,关心的,比寻常朋友更警觉于她的安危的。

  无非,姚欢自诩思路清爽,想到邵先生哪里知晓姚姑娘躯壳内的灵魂已是另一具,她再与他面对时,才没有那么尴尬,稍许有些旁观者的坦然。

  坦然于止乎礼的交往,是底线了。

  坦然于银钱上的周济,实在做不到。

  邵清孤身一个“京漂”就算如今已从私塾先生、兼职郎中,奋斗到了有编制的公务员,那些积蓄也还是讨娘子、下聘礼、以后养娃的启动资金。

  桑、稻、虾套养模式,是个新生事物,眼前这男子今日一听,想也不想就要投钱,他难道是真傻,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还未完全风平浪静?

  就算他是真傻、真痴,姚欢觉得自己怎可装傻、装痴?

  利用老实男子的爱慕之心,而转嫁自己创业的风险,在姚欢看来,绝非君子所为。

  她连彼此明确两情相悦的曾纬,都不会去开口借钱、或者恳求对方拿出月钱投资。

  对于邵清,她怎么能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去用他的钱?

  这种来自现代女性微妙但又鲜明的自尊感,姚欢不愿意因为到了古代,就舍弃了。

  姚欢淡淡一笑,对着邵清真诚道:“放心,我手头还没紧成这般。这一年来,从讨要保金到寻来胡豆,从开导心结到救我性命,你助我太多,此番去开封县租田养虾之事,得你赞许勉励已足够。”

  又道:“唔,算算时日,若你下番回来,正是重阳前后、收虾之际,我给你送鳌虾来尝尝。”

  这样的礼貌有分寸的神情,出现在这女子年轻的、因忙碌一上午而汗津津的面上,教邵清又是一阵心疼。

  他很想一逞意气,告诉她,自己从前对她暗中瞩目乃至倾慕时,的确只如远望秋山烟水,是被她的清孤朦胧之态所触动心弦,但她出嫁曾府、以死抗争后,他得了机会真真切切地接近她、与她相处后,实则更喜欢她身上的另一股劲头。

  那番好像努力挣着窜芽绽放的花草的劲头。

  然而,正如去岁那次真相大白时一样,邵清到底又还是忍住了。

  直抒胸臆谁都会,大不了哀叹一句“多情却被无情恼”

  但这样唐突的咬牙切齿的抒怀,可能令对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这种宣泄的本质,不仁,非智,与自己研习的“理学”背道而驰。

  邵清将目光投向御街两旁的垂柳,蓝天下那一树青青万丝舞的明媚景象,令邵清的心绪渐渐宁和下来。

  姚欢顺着邵清的目光,也望向那些碧绿的柔枝。

  须臾,她似想起什么,掀开木桶的盖子,舀了浅浅两杯清咖。

  自嘲道:“送别友人时,要折柳赋诗、举樽祈愿,可我于诗词之事上着实一窍不通,目下也没有酒,就用这还温热的胡豆饮子,代酒相送吧。”

第217章 元旦加更 家宴(上)

  曾纬提着两屉酱瓠香椿饭团,踏进竹林街的饮子店。

  “欢儿,尝尝母亲新做的香椿团子。”

  姚欢正从盛了井水的盆中绞了帕子擦汗,顿觉神清气爽,红热一上午的面颊终于降温。

  她抿嘴道:“多谢魏夫人。今日宣德楼献俘,我和小玥儿在御街忙了半日,此刻肚中饿得发慌,这饭团真是雪中送炭。”

  说着,便掀了屉盖,抓起一个来吃。

  一面吃,一面感慨,魏夫人做的点心果然讲究。

  用米醋、盐渍过的瓠子丁和香椿芽,虽清香仍在,但吃口略咸略重,即使拌匀在稻米中蒸制,也还是有这个问题。

  魏夫人大约是为了中和一番口感,在饭团中裹了红豆沙糖的馅儿,整个饭团的咸酸度降低了,沙糖的量也控制得刚刚好,没有过甜。

  姚欢想起后世江南一带的常见早点,糍饭团,也是咸甜中和的原理。无非,瓠酱香椿红豆饭团是“咸包甜”而糍饭团是“甜包咸”雪白的糯米蒸熟后,趁热撒上芝麻、白糖,包入海苔肉松或脆脆的油条段。

  寒冬的清晨出门上班时,买一个现出笼的糍饭团,就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或咖啡,驱寒果腹,元气满满,身为社畜的顾影自怜,似乎都能这样一顿扎实接地气的早饭,驱得烟消云散。

  曾纬见姚欢一口气吃了三个饭团,笑道:“果然是饿狠了。”

  “不光是饿,还有高兴,胃口自然好。今日生意不错,无须怎地吆喝,吃食和饮子便都卖空了。再者,前几日王犁刀遣了进城的乡人来捎话,郭县丞果然是仁义青天般的好官,将我送去的几十贯精打细算地用,流民们的庐舍用的仍是瓦顶,最后却还能省下四五贯。”

  曾纬“哦“了一声。

  姚欢抬起头,在曾纬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几分聆听的专注和温和的释然。

  不像此前几次听她说起这些事时,或者心不在焉,或者干脆婉转地泼冷水。

  那日夜市,姚欢隐隐觉得,曾纬到后来很有些心神不宁。过得不久,殿试榜下来,曾纬的策论传于京城内外,姚欢才明白,酒楼中赵明诚怒斥考生的殿试章时,曾纬的面色为何突然冷若冰霜原来那考生就是他呀。

  姚欢平静地想了想这桩城中热闻。

  她如今已然生活在这个朝代,但只怕这个朝代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个人会在“宋”前加个“北”字。

  她既然是个知晓历史大致走向的现代人,看待北宋的党争,实在做不到“站队”两个字。

  站队,互怼,划清界限,清算立场,无论古今,往往是国祚走下坡路的开始。

  因此,姚欢对于四郎写在策论中那些极端之语,确实感到意外和惘然。

  四郎一直来在她面前的言行表现,淡泊的备考心境,金明池旁厌弃名利场的抒怀,应答苏颂内疚之情时的妥帖,都教姚欢以为,四郎不会是个有极端政治立场的党徒。

  他至多就是,不太赞成自己要娶的女子用力过猛地搞事业而已。

  未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口气冲到了京城舆论的风口浪尖。

  如果,四郎并非发自内心地转向章惇等人的政治清洗与穷兵黩武的主张,只是为了登第而作出此举,那就,更令姚欢觉得不是滋味了。

  他这篇策论一写,被天子赵煦钦点为第三名,他父亲,曾布曾枢相难道不会一口老血要吐出来?

  “四郎,你昨日,在琼林宴吧?可做了探花郎?”

  姚欢试探着问。

  曾纬讪讪道:“我这年纪,怎会?今岁这榜进士里,有一位才十七岁,是个外乡考生,比当年十九岁中进士的寇莱公寇准还小。探花郎自是由他担任。”

  宋代科考中,“探花”不是指状元、榜眼下的第三名,而是指同一榜中年纪最小的进士。琼林宴上,探花郎负责一些迎来送往的事宜。

  只听曾纬又道:“莫看那探花郎年幼,酒量却着实了得,去相公们跟前敬酒时,人家一口口抿,他一杯杯地饮,父亲见了都赞叹不已,直道,当初在环庆路时,边军里的武将,都没这小小探花郎能喝。”

  姚欢细品,哦,曾布也去琼林宴了。

  听曾纬那宁和里透着一丝儿亲昵打趣的口气,这对父子似乎并未因这篇策论而有所龃龉?

  姚欢于是顺水推舟地又问:“南丰曾氏乃耕读世家,这回你不仅登榜,名次还这般耀目,枢相和魏夫人颇称心如意吧?”

  曾纬的面色仍是放松的,还泛起几分兴奋:“正是要与你说,过几日休沐,父亲在府里设家宴,庆贺我进士及第。这回你可逃不脱了。”

  见姚欢又露了迟疑推却的眼神,曾纬一语点穿她的顾虑:“你嫌弃我大嫂,不愿与她照面,对不?放心,老家来报,她母亲病重,她带着那荣嫲嫲回临川王家去了。”

  又体贴道:“若还觉得有所不便,请姨母同来?”

  姚欢道:“天气暖了,姨母忙煞,不去了吧。”

  曾纬不免暗自冷笑一声。

  他知晓欢儿是什么意思。

  沈馥之瞧不上章惇和蔡京,跟那本来由蔡京提拔上来的前夫蔡学正,能琴瑟复鸣,听说也是因蔡学正不愿受蔡京摆布、拒绝让太学生写些吹捧蔡京政绩的马屁章。

  此番春考后,这位以旧党拥趸自居的姨母,怕是对自己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热络了。无妨,欢儿已在我身边,她如今又是个独立门户的,你姨母看我顺不顺眼,有甚打紧。

  曾纬终于不卖关子,直言道:“欢儿,这次家宴,父亲其实持了一番苦心。他还请了我表兄,榷货务的王斿王提举。你怎能不去呢?”

  “啊?你怎不早说。枢相是从官家那里又得了胡豆榷货的新旨意,要交待王提举与我?”

  姚欢望着曾纬,现了思忖之意,“可惜邵公子明日便要启程去边关,随军巡诊,我原还想着,将他的番商朋友往王提举那边引荐引荐若真能成,也有些润手之资酬谢他,算是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姚欢因想着,既然曾纬表露过对于邵清的微妙心理,自己越是坦然地谈及邵清、且只关乎用银钱谢他救命之恩,四郎越能打消那份醋意了吧。

  曾纬今日听得她这话,胸中也确实云淡风轻。

  国子监的郑学监,做学问不灵光,做官可是个内行,听自己提了个话头,就将那姓邵的小子举荐到朝廷遣往陕西五路的医官名录中。

  有道是鞭长莫及,可算是能太平一阵儿。

  待得秋来冬至,欢儿已是曾府四房的大娘子了。

第218章 家宴(中)

  这日休沐,京师榷货务提举,王斿,携上挑了又挑的两本古籍,往曾枢相的府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