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19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漱玉,我给你猜个谜。‘乌台既成,安之若素,芝芙无茵’,打四个字。”

  隔帘后,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未及上菜,就忙不迭地鼓起勇气,将这番话说了。

  他对面,只十三岁的清秀少女,如往常听他讲授古青铜器和时刻碑碣的拓片般,认真品咂每个字,细细思来。

  “德甫哥哥,乌台乃言官有司,安之若素,是说安字没了冠冕?芝芙无茵,唔,应指这两个字都没了草字头。所以连起来是‘词、女、之、夫’四个字吗?”

  少年郎点头称是,目光更温存。

  少女却仍懵懂:“这四个字,与你今日所说的欧阳学士的《集古录》有何关系?”

  少年郎哭笑不得,又念及对方到底年龄小上三四岁,这一年半载来虽显见得对自己倾慕又依赖,但倏地引她去猜悟姻缘二字,实在是难为她了。

  她这般聪明,就算过得片刻明白了,一个小女郎家,又怎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说出来。自己堂堂男儿,爱她也爱得分明,却还要如此拨控于她,气度也忒小了。

  这肚里百转千折的少年郎,正是中书舍人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

  赵明诚稍稍斟酌,干脆直言道:“你去岁在西园雅集所作的一首桂花词,已传遍汴京城,连太学生们都叹服,乃咏物词中的上佳之作。人皆道,李校书家出了位词女,将来接了曾枢相夫人的词坛女主之位,亦不稀奇。词女之夫,是,是我对自己的期许……”

  相对表白,原本常见的款式,是卿卿我我低低私语,不想这赵明诚,到底也还是个青涩少年,一说到情动激越处,嗓门儿也大了四五分。

  这边的包间里,背对着帘子的姚欢,与曾纬四目相对,轻声问道:“是赵明诚和李清照?他们可能看到我们?”

  曾纬那还只一片青须的下巴颏儿,微微扬起,目光越过姚欢头上那柄金玉梳子,投向隔帘那边。

  他的唇边滑过浅浅的讥诮:“两人都青嫩如瓜秧似的,李校书的女郎君,教赵舍人的小子这般一唐突,更是羞得面孔都快埋到盘盏里去了,哪还顾得看旁的。”

  姚欢觉得有趣,很想回头仔细去探望探望。

  这可是赵明诚和李清照的表白场景啊。

  但她到底还是怕动静太大,反倒搅扰了他两个,只抿嘴笑笑。

  听曾纬描述隔壁小女子的赧颜羞态,姚欢不由想到词神李清照将会写下的那首传世之作《点绛唇蹴罢秋千》里的句子:“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曾纬则将眼睛一眯,他将目光收回来,对姚欢道:“呵呵,小的在此浓情蜜意,老的可未必会遂二人心愿。”

  “嗯?怎么了?”

  曾纬凑过去,压低了嗓音道:“你自是不清楚。赵挺之与黄庭坚素来有隙,借着如今做中书舍人的机会,在官家跟前没少编排黄庭坚。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那李格非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黄李二人交谊不错,李格非又因一篇《洛阳名园记》受官家赏识,他便也常在官家跟前为二苏和黄庭坚、晁补之等人说话。赵挺之对李格非心存不满,这一阵已到了阖朝上下皆知的地步。”

  李格非是元佑臣子,曾在元佑年间做过太学大学正,且受知于苏轼,是众人眼里成色较足的旧党。而赵挺之支持变法和绍述,乃新党。

  这些基本背景,姚欢大致知晓。

  她默然须臾,淡淡道:“这一对少年人如此可爱纯挚,月老定会遂了他们的心愿。”

  曾纬睨了她一眼:“你怎知道?那可未必。”

  姚欢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就毛了。

  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甭管你们宋史怎么被编得乱七八糟,赵明诚最终能将那李清照娶回家做媳妇儿,是不争的史实。

  从前世到今生,姚欢始终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可以质疑权力运用、可以辩论公共政策,但是对别人私生活将要选择的道路,要鼓励、要祝福。

  她最反感有些人,听到两情相悦或者执手相携的故事刚开了个头,就开始端出各种老于世故的姿态来唱衰。

  四郎你怎会这样?赵明诚抢你娘子了吗?李清照逼你娶他了吗?不要阴阳怪气地去评论人家的姻缘与感情,很难吗?

  想想我们自己,目下不也无法掀了帷帽,光明正大地执手游夜市?当妈的人见不得陌生的娃受苦,养猫的人见不得陌生的猫被虐,姻缘之路亦还不知能否一帆风顺的我们,就不能有点儿同理心?就算你分析那些官场争斗分析得很精准,对着如此无辜的小男女,口气别那么冷嘲热讽行不行?

  姚欢念及此,终于没忍住,不能只暗暗地直抒胸臆,而要明确说出来。

  她柳眉紧蹙,对曾纬道:“四郎,朝中元佑更化派和绍述新政派,这般斗来斗去,实在有百弊而无一利,十分无谓。去琢磨这些,也有损人的心神。”

  曾纬将鲥鱼盘子旁的一碗荠菜鲜笋馉饳端过来,舀起一个,吹了吹,吃进口中,细品后咽下。再抬头时,他目光里那熟悉的柔情,已被不屑所取代。

  “欢儿,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懂为官之道。不琢磨这些,只怕第一天上文德殿早朝时,就要说错话。”

  姚欢咬了咬嘴唇。

  她想到曾纬的名字,从未像他三兄曾纡的名字那样,出现在各种史料中,而今日听来,他竟是绍圣六年的一甲进士。

  姚欢捺了胸中这份缭绕已久、到今日更鲜明起来的疑云,试探着对情郎道:“金榜题名自是天大的好事,朝服加身更是配得你这般人才。若在馆阁修书撰史,离朝堂的争斗稍微远些,也不错哪。”

  她话音未落,帘子那边的李清照也不知用蚊子般细的嗓子嗫嚅了什么话,惹得赵明诚又放了音量道:“今日殿上那在策论里胡说一番‘元佑臣子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的考生,这般唯章惇、蔡京马首是瞻的小人论调,午后传到太学,吾等早已痛斥过了。我阿父虽当年支持王相公的革新之举,但他与蔡京绝非同流。莫道你阿父乃元佑臣子,赵李两家便结不得亲了。”

  姚欢忽然觉得袖子被攥紧,她去看曾纬,但见他面色倏地铁青。

  “欢儿,我们走吧,这姓赵的小子,嗓如公鸭,聒噪不已,实在有扰此处清宁雅致。”

第213章 父亲的脸比香椿饭团还绿

  今天是殿试结果揭晓的日子。

  知贡举的考官们,须与三省和枢密院的各位相公一道,将定好名次的策论卷子奉到官家赵煦面前,由天子再审定一番,贡院方能拆开糊名的封条,露出考生的姓名来。

  清晨,曾纬在府门前送父亲曾布上马车时,魏夫人也来了。

  “枢相,我与四郎,在海棠院等消息。”

  魏夫人浅浅低头,淡淡出语。

  “海棠院”是魏夫人寝院的名字。魏夫人喜欢海棠,词作也擅写海棠,故而用了此名。

  曾布的脚步滞了滞。他未再像往常那样,吝于将目光投向自己这位相伴四十年的结发妻子。

  他想仔细看一看妻子的眼睛,但魏夫人始终没有完全抬起头来。

  曾布笑笑,挥挥手让母子二人回府里去。

  曾纬在自己的院里制了半日香,未初时分,估摸着父亲该下朝了,他踏入母亲的海棠院。

  原本,海棠院里,还种了不少梧桐。但府里的两三个老人知道,多年前,枢相和夫人那位养女出府不知去向后,梧桐树就被砍断清理了,腾出来的地方,遍植杏花。

  夫人当年,还要将整个曾府的梧桐都砍光,被枢相制止。这是后来者不能再起好奇心的往事,府里的管事去买、去聘了下人来,提醒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许问为何夫人的海棠院与其他院子不同,一棵梧桐树都没有。”

  此季,正是杏花怒放之时,娆娆粉白,簇拥枝头,暖风拂过,花瓣漫漫扬起,仿佛阵阵轻雪穿庭而过。

  “四郎,这么多写杏花的诗词里,我最爱温庭筠的几句。”

  魏夫人捧着一个白瓷罐,从屋中出来,见儿子站在杏树下赏花,遂笑吟吟地走到他身边。

  曾纬向母亲行过晚辈之礼,道:“母亲说的可是这几句?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樽。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

  魏夫人点头,眼中慈爱宁和的目光深处,却终究透了一丝怅然出来。

  曾纬赶紧转了话题:“母亲这瓷钵里,是什么?”

  “是香椿酱。新采的香椿芽,烫煮后切细,用盐、沙糖、芝麻油、黄豆清酱渍上十天即可。今日我命养娘蒸制瓠子饭团时,将这香椿酱也掺进去。吾家毕竟是南人,枢相素来还是爱吃稻米……”

  魏夫人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她意识到,对丈夫再是怨恨,再是与丈夫分院而居多年,自己心底深处,从填词到烹饪,仍保留了几分当年与他少年结发、夫妻恩爱时的习惯。

  她不愿承认又如何,在自己最不设防的幼子面前,她终究还是会时常流露。

  曾纬心疼母亲,讨好地一笑,柔声捧场道:“须等父亲回来才能吃上吗?儿子,儿子现在就想尝尝。

  做母亲的,哪里吃得住儿子这般哄,忙吩咐下人去院里的小灶蒸一盘香椿饭团来。

  “四郎,明日你给姚娘子也送几屉去,”魏夫人抬头望着一树杏花道:“你喜欢她,如今在府里头,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也喜欢这孩子,当初若知道你与她会生出如此情缘来,就该我出面,认了她做义女,这样辈分上,也顺些。”

  曾纬胸口一股热意欣欣然涌起,他扶着母亲往屋里走,一面道:“父亲和母亲这般体恤儿子的心意,儿子真是如饮甘醴。只是姚娘子她,有几分商户人家爱折腾的性子,在儿子与她行礼之前,她一忽儿张罗她的饮子店,一忽儿又去开封县租田产养桑养虾,平日里四处行走,抛头露面,也不晓得常来给母亲行礼,与母亲说说话,请母亲莫怪。”

  魏夫人立住,侧过脸去看着儿子。

  阳光映照下,四郎英俊的五官被勾勒得越发棱角分明,添了不少男儿气概,那双极像自己的凤眼,晶亮有神。汴京城官媒娘子中轰传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汴京城里看四郎”魏夫人当初乍听之下,颇觉俚俗,现在想想,自己的宝贝儿子得了如此评语,也是实至名归了。

  但历经沧桑的魏夫人,与京城官场那些被她定义为庸脂俗粉的贵妇不同,儿子越是好,她越不愿儿子去做了那些朱紫朝臣的女婿。

  丈夫曾布与她有殊途同归的看法,大约算得这些年来他夫妇二人难得一致的见解吧。

  魏夫人又回望了一番杏花,向儿子道:“四郎,我院里这一大片杏花树,据说,府外那青风观的塔楼上,亦能观赏到。那就由外人看去,这杏树的根基,总还是在海棠院中,怕什么?小姚娘子她,就像这杏花树,本性纯固,她未给吾家做儿媳时,在外行些趣事、善事乃至大义之事,就算抛头露面、与那些陌生男子打交道,又有什么打紧?”

  “不过,你明日给姚娘子送香椿饭团时,也的确要让她收收心啦,”魏夫人顿了顿,仍是口吻和悦道,“你此番院试放榜在一甲,我大宋如今的殿试又是从不黜落等第者的,故而,无论稍后你父亲带回来的消息怎样,你总已是铁板钉钉的进士了。一家进士百家求,何况你姓曾,朝中必有品阶不低的臣工,要遣官媒娘子来踏吾家门槛喽。你既未婚配,吾家对这些人拒绝一次,就是折一分情面。你呀,若心里真的定下了姚娘子,我与你阿父,至迟端午前,要想法子将姚氏的身份圆回来,好给你们行问名等礼数。这样吧,待过几日,外命妇朝会时,我去请向太后给个示下。”

  曾家有族中女子,与向太后远在河北的侄儿联姻,那曾氏随向公子进京拜会向太后时,都是由魏夫人作陪,故而魏夫人与向太后的关系,的确又比其他外命妇,更亲近些。

  母亲这样疼自己,这样倾心竭力地为自己能迎娶所爱的女子而思谋,曾纬的感既之情,一时之间盈于肺腑。

  他正要道声“一切但听父亲母亲吩咐”时,院外仆人唱报“枢相来了”

  母子二人同时回身去迎接,却见一身紫袍的曾布,气冲冲踏进院门。

  曾纬心头咯噔一声。

  父亲连朝服都没换,就过来了?还这般面色不善。

  知晓今日殿试关涉儿子前程,魏夫人也一改平素的清冷之色,上前探寻道:“枢相,怎么了?”

  曾布冲妻子作了个“你莫说话”的手势,径直走到愣在杏树下的宝贝儿子跟前,盯着他的眼睛。

  “父,父亲……”

  曾纬小心翼翼地向曾布行礼。

  “谁给你出的主意?谁让你将殿试策论写成那般?”

  曾布的目光里,如有箭簇袭来,曾纬甚至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第214章 你这个逆子

  魏夫人紧张地问:“枢相,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四郎在策论中有什么悖逆之言,惹了官家生气?”

  曾布继续盯着曾纬,冷笑道:“呵呵,恰恰相反,吾儿此番,一篇策论当真作得花团锦簇,知贡举的蔡大学士,从头到尾读给官家听了,官家当即将四郎的文章拔到殿试第三名。”

  魏夫人讶异:“那,那枢相的气,从何而来?”

  曾布的目光移到妻子面上:“你想听四郎的策论都写了什么吗?我背给你听——‘元佑臣僚,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元佑臣僚,无论鹤发青春,皆为宵小,棋布要路却祸国殃民,今家财犹未籍没、子孙犹未禁锢’、‘熙宁全是,元佑全非,元丰变法,岂可损益’、……”

  魏夫人听完,顿时明白了。

  她和丈夫的夫妻情份,如今已所剩寥寥,但既然还是身有诰命的曾枢相嫡妻,魏夫人对于丈夫的政治立场,仍保持着高度敏感的关注。

  自官家亲政、新党又被重用后,丈夫曾布虽与章惇、蔡卞一同回朝,身居宰相之位,但自去岁初开始,曾布就在是否清洗旧党臣僚、是否全盘恢复元丰年间的新法等国事上,与章惇、蔡卞政见相左,矛盾日益激化。

  而曾纬的策论之语,那些对元佑臣僚严苛打击、对变法派全盘接受的话,恰是站到了父亲政敌的立场上去。

  曾布见曾纬垂袖而立、闷声不语,越发怒意横生道:“怎么?不敢说话?你在金銮殿上敢写,不敢在自家院中承认?好,我再问你,‘欲与夏人画河为界、以图休兵息民,乃杂赁院妇人语’,可也是你白纸黑字写在策论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