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16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姚娘子,这孩子不可教禁军捉去,你且行个大善,让他躲躲。你只在车中坐着便罢,有我在车外对付。”

  王犁刀的骡车,是县里制备的,平素要帮知县往开封府里送土产和猎物,又要给禁军运马草,很是宽大。

  姚欢坐着的蒲团后,正叠着好几个装过苜蓿马料的篾筐子。

  那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姚欢,乞怜的目光闪烁间,教人想起那些残忍无道菜馆里等着被开天灵盖、活吃脑子的小猴子。

  姚欢自是相信王犁刀要救人总有原由,哪里还会啰嗦,忙掀开最大的筐子,对那小郎道:“赶紧钻进去。”

  少年瘦弱也有瘦弱的好处,缩身被篾筐一盖,严严实实。

  王犁刀折身要放下毡帘,姚欢低声制止:“天已暖热,谁家赶车放了帘子,没得教人起疑。帘子卷着无妨,我们快走。”

  王犁刀想想有理,不再磨蹭,跳上车前横木,“吁”一声,便向前驶去。

  然而行不到百步,草坡上便驰下来数骑人马,呼呼喝喝间,就下到前方路上,拦住了王犁刀的骡车。

  “那汉子,你可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灰衣皂裤,流民模样。唔,就是个作奸犯科的流民,我们奉都头之令捉拿。”

  当先一个军士拿马鞭指着王犁刀,喝问道。

  王犁刀跳下车架,走到那军士的马首前,躬腰作揖:“军爷可是骁毅第三晁指挥使麾下?小民姓王,平日里给郭县丞当差,今日刚从修渠之处办事回来。军爷说有流民?小的一路来,未曾瞧见。”

  “骁毅”是军号。北宋禁军,百人为都(设都头)五都为一指挥(设指挥使)五指挥为一军(设军都虞侯、都指挥使)

  发问的军士,听王犁刀区区两句话,就提到了刘都头的上司晁指挥使,又亮明自己也是给公家办事之人,气焰不免蓦地矮了三分。

  “哦,你倒是对吾军颇熟。”

  王犁刀殷勤道:“开春后,有幸带着乡里人,给军爷们的马送过几回草料。”

  原来是干过役夫的活儿、让军中兄弟们能享清福的。

  那发问的军士面色更为和顺了些,正要挥挥手让王犁刀走,他后面却又上来一名禁军。

  “你车上,拉的什么?”

  那人一边问,一边掣马越过王犁刀,来到骡车边,突然抬起马鞭,将毡帘哗地拨得更开。

  姚欢此番下乡,自忖不比在汴京城中,故而一路都戴着竹顶丝帛的帷帽,那丝帛还是靛蓝色,外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姚欢听到第二个开口说话的禁军的嗓音,已然结结实实地一惊。

  此刻透过帽帘的缝隙迅速地辨别一眼,终于确信没有认错。

  张阿四!

  姨母家饭铺的帮工!

  他没死在去年开封城的大水中? ……

  “车上是你家女眷?”

  张阿四收了马鞭,扭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王犁刀问。

  王犁刀仍是作了恭敬之色道:“是城中官身人家的管事娘子,来县里看田产,方才在水渠那边与县丞请教了一番。”

  这王犁刀,一心要往姚欢头上也加些身份的威仪,好提点提点眼前这禁军,莫不知好歹再纠缠,仔细得罪了人。

  不想张阿四皮笑肉不笑地撇撇嘴,道:“有意思,既然能劳动你这县丞的手下亲自迎送,想必是有头有脸的大官人家。但这样的人家,竟派个妇人出来买田产?看身量,还这般年轻……”

  王犁刀心头一股怒火倏地拱上。张阿四最后一句品评女子身形的话,分明透着阴森又猥琐之意。

  姚欢倒不觉得奇怪。

  她此前就从各样细节里,发觉这张阿四不是什么淳朴厚道的脾性。

  王犁刀喉头滚了滚,硬是撑着谄媚神色,与这浮浪地痞般的禁军商量道:“军爷,小民继续赶车送人了?

  张阿四却浑没听见般,目光又投回车上,对车中女子道:“你,下车,让爷上去看看。唔,不下来也行,小爷我办差的时候,和你挤挤,无妨”

  他这越发流里流气的话还没落地听个响儿,车里头姚欢还在犹豫要不要摘下帷帽时,王犁刀忽地看到骡车后头不远处又是一阵烟尘。

  三四匹马奔驰而来。

  须臾到得跟前,当中穿着青袍的,正是县丞郭修。

  郭县丞掣缰收势,一梭子目光投到张阿四的面上。

  这军卒没有黥面,应不是厢军。

  就是禁军,也不能在此地撒野!

  这帮朝廷养的垃圾!

  郭修虽只四十不到,又是个文官,但十余年来四处做地方官,不是没镇压过民变盗寇,在田间地头开挖水渠时看不出,此刻身上一股混过江湖的不怒自威之气,升腾起来。

  “本官开封县县丞,郭修。何事?”

  郭修开口,听不出半分客气。

  张阿四去年在重阳夜遇到大水,被冲到城冬郊外,不但自己捡了条命,还阴差阳错地捞起开封东厢禁军一个指挥使的家眷。那指挥使感激他,张阿四便装作是河北路过来逃荒的流民,央求都头引荐入军。流民身份从军,一般只能从干杂活的厢军干起,但指挥出面转圜,情形自又不同。张阿四入了城西的禁军后,颇能钻营,显露了又狠又精的办事手法,都头便常派他出来做脏活儿。

  但张阿四也晓得,穿官袍的人,颜色再绿也是祖宗,赤县畿县的知县、县丞,与朝中的官儿,更算得无甚分别。

  何况,自己今日带人出来办的事,哪里能放到台面上来说?

  吓唬吓唬草民尚可,对着开封县这摸不清路数的官员,还是乖乖认怂吧。

  他于是忙引着坐骑离骡车远了好几步,向郭修拱手道:“吾等乃骁毅军麾下,这几日出金明池缉拿盗匪,循例问几句你县里头的人。”

  郭修冷冷道:“禁军办差是紧要事,往后可先来我县公廨知会一声,知县也好着人协同核查。”

  张阿四道声“多谢县丞指教”做个手势,带着军士们扬鞭纵马,渐渐跑远。

  郭修自己有官身,固然不怕禁军这些底层军士,但因想着姚欢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开春后乡里又确实从河北来了许多流民,遂对王犁刀道:“你莫托大,以为申时、天光还亮着,就能在野地里耽搁,随我的马走吧,你们早些回家。”

  王犁刀求之不得,老老实实跟着郭县丞的马队,到了系官田产所在的村头,才与之道谢分别。

  进了院子,王犁刀终于松口气。

  那瘦弱的小郎也明白自己确实已脱险,掀开篾框,在骡车上就给王犁刀和姚欢磕起头来。

第208章 流民(下)

  这是一个与昨日、前日、大前日,都差不多的晌午

  春日融融,燕儿翩飞,草木窜芽,鲜花盛开,天地间弥漫着和煦的清香。

  可是,姚欢觉得,眼前的情形,又与开封城里的春日景象,有天壤之别。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都城后,过的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每日里看到的,上至早朝去的官员,下至贩夫走卒货郎力夫,无论贵贱,多少都装点了帝国都城的门面。尤其天气转暖后,从大清早开始,街上往来的人们,就连廊下、桥边的乞丐,脸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拥抱好时节的舒展神色。

  然而今日,跟着王犁刀将从禁军手里救下的少年送到这处乡野时,姚欢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灰暗悲惨的世界。

  梁垣之间,是一片用竹子、木棍、石块支起或垒起的茅屋。

  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个棚子都低小到仅够钻进去人而已。

  没有门的门口,零星可见瓦釜、陶盆、荆篮。

  若将数十里外那富丽繁华的开封城,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毫无过誉之辞。

  然而此地的景象,连“中世纪的黄昏”都称不上。

  简直就像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沟渠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生火、运水,几口残破的大锅渐渐冒出白气来。

  忽地围过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锅里倒着东西。

  那东西轻飘飘的,但映着阳光,可以辨出鲜嫩的绿色。

  “有榆钱咯。”

  姚欢身边的少年,欣喜道。

  这被救的少年,姓钱,叫阿丰。

  拥有如此富裕名字的少年,实际却和眼前这些瘦骨嶙峋的人一样,是来自河北路的饥民。

  黄河被朝廷变法派强行改道,水灾加持了蝗灾、风灾,一道席卷了人间桑田。

  地里再也剐不出半斗收成,卖儿卖女也交不了两税,就算官吏不来催租,留在家乡亦会活活饿死。

  饥民们于是纷纷往京师来。

  “阿丰!”

  一对中年男女看到王犁刀他们,立刻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妇人几乎喜极而泣。

  “阿爷,阿娘!”

  逃过一劫、又在王犁刀家安睡一宿的阿丰,倒比父母平静些,口齿清晰地叙说道:“禁军来捉顶包的,我本已被他们捉去,趁他们下马喝酒时偷偷跑了,是王大哥和这位娘子在半路救了我。”

  阿丰爹,钱家大郎,忙向王犁刀和姚欢一个劲地作揖道谢。

  周遭的流民也围过来不少。

  王犁刀自己是苦出身,对乡里开春后来的这些老实巴交的流民亦很同情,平素若打了野味,得空也会送来,故而流民们对王犁刀亲近得很。

  “那些军汉最近越来越凶,出去觅食的切莫落了单。”

  “给犯了事的大户人家送一个顶罪的,必可得不少赏赐,能不凶嘛。”

  “王大哥,县里何时再有赈济的粮食来?吾等去领一些,还是想法再回河北吧。”

  “回去作甚,再过几个月又要发水灾了。”

  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王犁刀只温和地笑笑,将手上提的两条鲩鱼、一只野兔递给钱大郎:“你给大伙儿分了吃吧。”

  姚欢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二十几人、男女老幼皆有的流民团体。

  成年男子中,这钱大郎,举止稳重有章法,确实像“头狼”的模样。

  前夜在王犁刀家,阿丰说起自家来历,本是河北的自耕农,父亲还读过几日乡里私塾。

  然而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之下,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依然没有活路,依然会被迫背井离乡。

  就算侥幸活着走到京城郊县、天子脚下,自己的独子依然会遇到飞来横祸,被吃着皇粮的似兵实匪的亡命之徒掳去,或许就死在牢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