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02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姨父蔡荧文往案上一瞧,就已心花怒放。

  清蒸鲩鱼,韭黄煨河虾,乌干菜烩白鳝,冬笋酱油肉片,春菜盘。

  “馥之记性真好,这些都是我和她居于杭州时,我爱吃的菜。”

  姨父趁着姨母在灶间煮糯米汤团时,眉开眼笑地向姚欢和汝舟这两位晚辈“炫耀”

  姚欢再是因今日所遇而怀有疑虑心事,也不好无视这位比现代男子还爱撒狗粮的古代姨夫,忙捧场道:“好菜须配好词,姨父吟一首词?”

  “哎,我有自知之明,素来我填的词,既配不上馥之的人,也配不上馥之的菜。”

  姨父摆摆手,又道:“我还是给你们说说这菜的玄妙吧。”

  “杭州菜,分为湖上菜和城厢菜两种。前者多以水族鱼虾或莼菜菱角这些水中鲜蔬为主料,后者则多用畜禽佐以浓油赤酱的做法。”

  “譬如这道清蒸鲩鱼,就是湖上菜。欢儿,你可知这条鱼,已被你姨母拿大木盆饿养了三天,令其草腥气尽去。蒸的时候呢,要先将空的竹蒸笼置于锅中,大火让水沸腾,待蒸汽充盈了整个锅子,再将鱼盆放进去。如此门道,鱼肉在短时间内就里外皆熟,不会出现外皮处粗老、脊骨处还生的情形。除了葱丝越酒做调料,鱼背切开的没道缝里,还要铺陈薄入蝉翼的火腿片。猪肉的荤油气,最合搭配鲩鱼的水物之鲜甜。”

  姨夫堂堂太学学正,说的又是爱妻的杰作,自是口若悬河、感情充沛。

  因又指着那红润晶亮的酱肉片子道:“再比如这个冬笋酱油肉,馥之用来腌渍猪五花肉的,不是市肆里普通的黄豆酱油,而是从前苏湖一带百姓爱做的蚕蛹酱油。”

  姚汝舟望着那碗酱肉,已经开始舔嘴唇。

  但这小娃娃知道?家里姨母不上桌?谁都不能动筷子,只得忍着口水?继续和姐姐做好姨夫的听众。

  “蚕蛹能做酱油?”

  姚欢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姨姊没教过你?”

  蔡荧文道。

  姚欢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姨父口中的“大姨姊”?指的是自己所寄之身姚姑娘的母亲。

  她搪塞道:“母亲说没说过,我还真不记得了。庆州那边是西陲边疆?哪里比得蚕桑水乡?我从未见过用蚕蛹做豆酱的。”

  说话间,沈馥之和美团端着两大盆猪油芝麻糯米汤圆走进来。

  她听丈夫兴致勃勃地评论菜馔,也笑吟吟道:“你们姨父说得没错,蚕蛹除了能拿来喂鸡?还能在暴晒后碾压成粉?再和黄豆一道制酱,特别香稠。”

  沈馥之说着,又细细往姚欢面容间瞧去,柔声问:“欢儿,你今日可是在孤幼院累着了?方才进门时?脸色不好。”

  姚欢白日里听了不该听到的秘语,自是心神不宁?此时忙打起精神回应沈馥之道:“确实有些累,还饿了。”

  沈馥之莞尔?麻利地端起萝卜丝、韭菜叶等做成的春菜盘子,来到门边对着上天默念了几句?然后拔掉盘中插在生萝卜泥上具有供奉先祖之意的一支细香?回身将大菜盘子放在桌上?淋入米醋香油,撒一撮白芝麻,拌匀了。

  一股清润甜酸顿时弥漫开来,和鱼虾肉食的香味相得益彰。

  姨母此刻,面色红润,眉梢眼角都染了心满意足的欢喜。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开封城里,多少幸福人家都少不了沈馥之这样一位女主人。

  对她们来讲,本本分分、清清白白地做人与持家,虽累得很忙得很,却照样能将日子过得像清鲜的蒸鱼、滑嫩的虾仁、肥糯的河鳗、酱香的猪肉、爽口的时蔬一样美好。

  年节里能阖家团圆说说笑笑,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沈馥之朱唇一抿,道:“我已禀过祖宗,吾等在凡间虽说不上钟鸣鼎食,但凭本事挣温饱,冬至节的宴席上荤素不缺,君熠待我好,欢儿和汝舟更是听话,请祖宗继续保佑,大家平安顺遂。来,动筷子,吃!”

  ……

  一弯新月悬于中天,清辉淡淡,越发显得深冬的夜空幽谧寒凉。

  姚欢睡不着,望了一会儿窗外,干脆起身裹了冬衣,去到院中。

  养小龙虾的池子,清冽的池水映着月光,却是寂静一片。

  姚欢看着小龙虾冬眠其间的影影绰绰的泥洞。

  空穴来风,隔墙有耳,白日里在孤幼园听到的简单话语,信息量却大得惊人。

  她是个穿越者啊!

  带着现代人读史知识储备的她,无法忽视往后的几年,大宋的前朝与后宫将要发生数件大事。

  “宣仁”是赵煦已经死去的祖母、高太皇太后的谥号。

  历史上的“宣仁之诬”事件,说的是天子赵煦受到新党一派的挑唆,疑心当年神宗皇帝晏驾时,高太后曾经欲立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也即赵煦的皇叔为天子。

  章惇、蔡卞等人领衔的新党,曾在宣仁太后临朝其间曾受到她所支持的旧党的迫害,因此希图通过追废宣仁太后,来彻底清洗朝中的旧党势力。

  在赵煦的默许下,章惇授意御史中丞邢恕,对宣仁太后留下的内侍、近臣等严刑拷打,逼他们诬毁宣仁太后当年曾对赵煦继位不利,在取得口供无果的情况下,又诱哄赵煦下诏直接追废宣仁太后。

  赵煦的嫡母、宣仁的儿媳,向太后,得到禀报、半夜里连鞋都没穿就跑到赵煦那里哭诉,力劝他不可做此不仁不义之举。恰巧此时,中原大地又来了天灾,司天监解释为上天震怒,赵煦才将章惇递上来的追废劄子撕毁烧了,就此不再提此事。

  与宣仁之诬同一时期发生的,就是将要到来的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里,章惇联合刘贵妃,污蔑孟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事,从而令天子赵煦一怒之下废了孟皇后。

  纵观历史,多少后宫风云,都是折射前朝的势力斗争。

  已故的宣仁太后被污名化,孟皇后将被构陷和驱逐,实际上都是党争白热化得反映——新党要彻底清洗元祐党人。

  但姚欢没有想到,孟皇后被废事件的真正细节,竟然比史书寥寥数笔的记载要残忍得多。

  几个时辰前,从孤幼园回来的路上,姚欢就翻来覆去地思索着那几句话。

  两个女子,一个说出宫不易,一个说自己能进宫。她们俩,前者应该是宫人,但来福田院送物资,肯定不是有份位的嫔妃或者她们阁子里的宫婢。

  后者能进宫,又说“福庆喜欢我”……

  福庆,福庆……

  福庆公主!

  孟皇后所生的公主!

  倘使不是从后世来,倘使不知道将要发生的那个令孟氏被送往瑶华宫幽禁的案子,姚欢一定无法这么快就猜出这几句话的意思。

  以及猜到其中一人的身份

第182章 天子夫妇来探店(上)

  腊月里,黎明时分总是呵气成冰。

  须再过两个时辰,待太阳升至东南,白昼的光明点燃大地的暖意,汴京城才会真正醒来,开始车水马龙、人声喧沸的一天。

  然而,绍圣二年的冬月,朝暾似乎是从东华门外一座饮子点心店里升起的。

  当周遭的店铺街巷仍沉寂在漫漫冬夜的黑暗之中,五更过后,此处先时亮起了灯,透过窗栅散射出榴色的光芒,宛如黑沉沉海面上跃出的红日。

  继而,屋顶的烟囱开始冒出白气,又似云雾袅袅,飘向半空。

  灯火与炊烟包裹着的这家店,远不如这一带的大酒楼气派,却端的比脚店饭铺敞亮洁净许多。

  一圈扎得十分挺括的竹篱,围住门口二三十步见方的院子。

  沿着篱笆,甚至还植种了几株腊梅,此季正在吐蕊。

  不过,这些腊梅,注定无法演绎暗香浮动的清幽意境,因为每天的卯初,院子里都热闹非凡。

  梅树下,停驻着马匹,家仆们缩颈拢袖,在冬寒里唠着闲话。

  梅树对面,则是一长溜白灯笼,上面写着主人们的姓名和他们供职的省寺台院。

  姚欢虽然在宫门口见过官员提着白灯笼上朝时的情形,但看到宋朝大臣这些灯笼如此整齐地摆置在自己院子里时,第一反应是,好像一排共享单车啊……

  当然,作为勤奋迎客的女掌柜,她可以吐槽开弹幕的时间并不多——即使有小玥儿来帮忙,姚欢每天清晨依然忙得像打仗一样。

  像样的饮食店的产品定价,总要比宫门口的路边摊高不少,否则租金、商税、物料成本、毛利,哪里来?

  不过,北宋朝臣的工资很高,来吃早饭的官员们,每人花五六十文,并不觉得是个多大的事儿。

  一早上的营收就接近两贯,姚欢能不撸起袖子加油干嘛。

  天越冷,她的铺子生意越好。

  没有资格进待漏院等着上朝的官员们,谁不想在十冬腊月的天气里,有这么个暖洋洋、香喷喷的屋子,烘一烘冰凉双掌,填一填辘辘饥肠呢?

  店里供应的早膳是五样,猪肚红枣糯米糕,菘菜蕈子馒头,蘸芝麻饴糖毛笔酥,五米粥,新琶客饮子。

  米糕馒头和粥都是寻常点心,也便罢了,那毛笔酥颇新奇。

  大如菡萏的花苞,热乎乎地炸出来,丝丝分明,可以和羊毫乱真。因麦粉比例高,这毛笔酥虽没有开封名点“酥油鲍螺”那样浓腻的牛味,却极为顶饱。

  最叫官儿们由奇到爱的,是这家的独门饮子——“新琶客”

  词牌名似的,据说是苏颂苏公起的。匾额又是官家题的,为表彰掌柜娘子曾施粥赈灾。

  这饮子,带着与煎茶不一样的焦苦味,正与荤食、酪食和甜食相配。这个压一压那个的油腻,那个又抬一抬这个的浓郁。

  掌柜娘子还备了三样可由客观自选是否要加入饮子的佐料。

  一是蜜调桂花干,二是糖浸橘皮丝。

  第三个,则更应景,乃是采了将开未开的腊梅花,以加了盐的雪水清洗过,一朵朵如美人儿云鬓上的玉簪花一般。

  盐渍腊梅,投入新琶客饮子里,由着热气相激,梅香袅袅,竟然并未被这胡豆饮子的焦香掩盖了去。

  “你们说奇不奇,这胡豆饮子的香气如此浓烈,却也容得肉香、、花香并存。”

  “这就叫君子豆。世间万物,有君子之风者众,老夫的内子也擅烹饪,她就说过,瓜菜里亦有君子,乃从天竺传来的苦瓜。哎,姚娘子,你可知为何?”

  哎,从古到今有几分社会地位的中老年男士都一样,好为人师,喜欢考教别个。

  姚欢正给那一桌上完点心,听这一桌的官儿问,略略一忖,恭敬答道:“可是因为,苦瓜与任何肉菜搭着烹饪,都不会影响它们的滋味,它自己的苦味亦不失。而蒌蒿水芹,便不同,多少会将药草气,过给其他食材。”

  “正是如此。”

  那出题的官员供职御史台,职业习惯就是喜欢长篇大论地讽谏,不免又发挥起来:“豆有君子豆,菜有君子菜,这人里头的君子,不少却是伪君子。你们看看司马光,在宣仁太后和元祐旧党口中,一派孝友忠信、恭俭正直、进退有度、正襟危坐的君子之风,其实呢?”

  另一个阴恻恻地一笑,接道:“其实呢,也没少写春词艳曲。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再一个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新琶客,口吻越发促狭道:“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哎,故司马相公这番旖旎沉迷,只怕柳三变都自叹不如。”

  最后一个“哧”了一声:“诸位这番品评,若教伪君子们听去,彼等自会找个‘君子好色而不淫’的说法,给你们顶回来。”

  众人哄哄着:“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宣仁太后惯的。若要洗净元祐年间那股腐旧恶臭的伪君子之风,还是应该像章相公所奏那般,令三省、御史台、各府各寺、枢密院,清理编纂《元祐臣子奏疏》”

  正说到热闹处,只听宫门方向几声锣响,闷雷般的开启门禁之音,催着这些官员纷纷起身,掏出褡裢结了帐。

  他们再整一整帽翅,步出门外,寻了自己的灯笼,由家仆伺候着上马,往宫门方向行去。

  店内的世界顿时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