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碧莲
裴仲文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低语:“这字……好字,好字!没想到孙郎君竟有如此妙笔!”
寻常读书人能得了裴仲文这位状元出身的刺史赞誉,只怕已经喜不自胜。
但是孙柏却只是拱了拱手,面露惭愧:“大人过誉了,学生当不起,若论书法造诣,学生在此次前往琅云的众人当中不过中等,实在当不起。”
裴仲文不由得道:“孙郎君过谦了。”
结果便听孙柏道:“大人可细细看看,并非是学生的字如何,而是因为这纸。”
裴仲文一愣,然后才把目光重新汇聚到了手上的册子上。
经孙柏提醒,这次的关注点就从字挪到了纸。
很快就发现不同。
如今齐国常用的纸张无论是官造纸还是民间造纸,都是吸水性极强的,着墨也容易渗透。
这种纸张拿来作画总是很好,尤其是泼墨山水,如今很多书画大家都是靠着山水图起家,可要是想要画一些精细的,便要格外小心,还要用到不少技巧以及道具,这样才能确保下笔的时候墨不至于晕染开来影响效果。
就像是丰禾郡的莫夫子,之所以出名,便是因为他能在这样的纸张上勾勒出精细画作。
而在写字时,纸的影响更大。
好的官造纸尚且能写些小字,民间用纸则是难度翻倍。
可是如今瞧瞧自己手上的这本子,竟是分外不同。
表面平滑,莹白如雪,一点黄色都没有。
而上面的字也没有晕染的迹象,每一笔勾勒都格外清晰。
甚至能看到笔锋的变化……
比那些写在丝绸上的还要清晰些!
裴仲文立刻道:“可否让本官也试一试?”
孙柏立刻去开了另一口箱子。
而裴仲文这次十分认真的看过去,就瞧见用来扎纸的布条上是有字的。
“由豐禾郡製造。豐禾造紙,您的不二選擇。”
倒是……郎朗上口。
孙柏则是将纸取出,递给了裴仲文。
裴仲文小心翼翼的接过,先是闻了闻,然后双手在上面抚摸,过了一会儿才转头对着随从道:“取笔墨来。”
随从立刻跑着去取了东西,双手奉上。
裴仲文直接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裴”字。
而后,他直起腰来,终于明白,为什么孙柏说他并不是字好,而是纸好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笔墨纸砚就是文人手上的“器”。
如今瞧着自己写下的“裴”字吧。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己的姓氏长得这么漂亮了。
裴二郎半点不觉得用漂亮形容字有什么不妥,他脸上露出了每个读书人都会露出的笑容。
不过很快,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昂头对着孙柏问道:“你可知,此物产量几何?”
孙柏回道:“我没细问,不甚清楚,但从丰禾郡其他几个厂子的效率来推断,定然是要比家里作坊的要高,”说着,他回头指了指,“这些他们是一次性给我送来的。”
裴仲文定定的看了看那几口大箱子,用力的深呼吸,然后就撂了笔,声音郑重其事道:“孙郎君,我与你一道去拜见公子筠。”
孙柏惊讶:“现在去?大人不是说要先等其他学子来么?”
裴仲文笑了笑,轻声道:“什么事情都要往后排,谁也比不过它。”
孙柏:“什么?”
裴仲文捧着纸,一字一顿:“齐国文坛的未来。”
第五十二章 [VIP]
裴仲文很快就和孙柏一道去拜见了公子筠。
此时的傅筠正在书桌前, 看上去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正盯着眼前空白的桌面出神。
阿四没说话,但他心里清楚, 再过不久,便是齐王寿辰。
而自家公子的面前摆着的是一封早早就写好的贺词。
傅筠在想的确实是这事儿。
贺词好写,偏偏在写到献上何种贺礼的时候却卡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手边的书卷,叹了口气:“若是往常在都城时,我只需要给父王送个乐谱诗词, 或者是精心搜罗来的乐器, 便能讨得父王欢心,可如今却是难办了些。”
亲卫阿四闻言, 轻声建议:“公子从仙境中学到了不少,挑出一个来献上不就好了?”
傅筠却摇了摇头, 但没有开口。
因为有些话,哪怕是对着自己最信任的亲卫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虽说公子筠在齐王的众多王子之中并不显眼, 可是贺寿之事, 常常不是比谁送的贺礼最好, 而是要看谁送的最能讨齐王喜欢。
退一步讲,不讨喜, 也别讨嫌。
作为立志当咸鱼的傅筠,他希望越平庸越好, 宁可不掐尖冒头,宁可泯然众人,也好过招来厌憎。
这中间的尺度就不是很好把控了。
在琅云当中看到的,无论是诗词歌赋, 还是戏曲话剧, 每一样都能拿得出来, 可如此一来,闭着眼都能想到自己能在寿宴之上一鸣惊人。
后面可能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公子筠不由得叹了口气,昂头靠着椅背喃喃:“有时候,人过于优秀,也是一种错处。”
阿四默默低头。
哪怕听过许多次,可他还是无法适应这种凡言凡语。
就在这时,裴二郎和孙柏前来拜见。
傅筠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露出了个温和的笑:“是你们啊,是不是人到齐准备开宴了?”说着,他就要起身。
然后便听裴仲文道:“公子,琅云中的应考学子还未抵达,臣此番前来,是有事情想要同公子商议。”
傅筠听了这话便重新坐了回去:“何事?裴大人只管照直说了便是。”
裴仲文也没想绕圈子,只管将刚刚孙柏给他的本册递了过去,而后道:“还请公子看看这个。”
公子筠接过来翻看,第一反应也是:“这字写得甚好。”
可很快,他就注意到了纸张的不同。
伸手摸了摸,又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傅筠面露惊讶:“这是哪儿来的?”
裴仲文看了孙柏一眼,孙郎君心领神会,上前两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后就将丰禾郡造纸厂的事情和盘托出。
而傅筠其实是听说过此事的,毕竟江宜郡和丰禾郡之间的距离不远,两边有什么动静都隐瞒不住对方。
只不过,周边郡县更多注意的都是丰禾郡的砂石厂、造砖厂,以及正在建造中的仙庙,鲜少有人关注到这个新开的造纸厂。
如今看来,倒是疏忽了。
于是公子筠便道:“你可知道这造纸厂的产量如何?”
孙柏刚刚才回过裴仲文,现下的说辞也是一样:“比寻常作坊要高,具体的数字并不清楚。”
“价钱呢?”
“他们有好几种可供选择,学生这次购入的纸张大多是不高不低,价钱与寻常用纸相差不多。”声音顿了顿,“不过他们还有更便宜的,那些量大,但并不如这种容易书写。”
傅筠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抚摸着书册上的纸。
价钱差不多,可明显制作工艺和之前有很大不同。
而且听孙柏的意思,他们不仅仅产出了寻常用纸,还产出了更便宜的……
公子筠很快便看向孙柏,笑着开口:“若不是你,我怕是要错过此事,如今甚好,我大齐的文坛怕是要再度兴盛了。”
此话一出,裴仲文垂下眼帘,掩饰住了自己的惊讶。
原本他来拜见傅筠的目的,就是想要向他阐述这纸能带来的变化,可如今听着公子筠的意思,他显然是自己就想通了,根本不用谁点拨。
之前在都城的时候,看七公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如今看来,这位分明是聪慧得紧,比起其他公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柏却有些懵:“请恕学生愚钝,公子所言,学生不甚明白。”
傅筠笑道:“这些日子你应当知道了,读书人比拼的不单单是天赋和文思,还要有钱财,不然也不会寒门难出贵子。”
孙柏闻言便点头表示赞同。
以前他感触不深,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自小富庶,让他们去明白百姓疾苦也是有些强人所难。
可自从他去了丰禾郡之后,每天都在刷新自己的认知。
不说旁的,光是他在工厂里面教授算数的时候,便发觉那些以前觉得毫无学习天赋的农户们其实有不少都颇有天资,甚至许多妇人在记账上比男子还要强。
那时候孙柏就去问过他们,为何不好好读书,应考科举,总要比在田间耕作要轻松些。
结果得到的回答都一样——
“家中没有银钱,如何能交得起束脩?没有束脩,谁家私塾都不收的。”
“束脩就罢了,那些笔墨纸砚,我们是一样都买不起。”
“书本也贵得紧,瞧不起啊。”
简而言之,就是没钱。
这对富家子弟出身的孙柏来说有些难以想象,可他真切的意识到,有些路一开始就是对着这些贫苦人家堵上的,上面贴着“此路不通”。
而现在,孙柏结合了刚刚裴仲文和公子筠问的问题,放在一起想了想,很快的眼中就有了光芒:“公子的意思是,若是这纸能兴盛,便会有更多的人可以读得起书了?”
公子筠微微颔首:“且不提质量,光是价钱,只要能低下来,那么相应的书本价格也会变得低廉些,到那时候能买得起的人自然会变多,能读得起书的也会增多。”
孙柏琢磨了一下:“就是不知道丰禾郡的纸张产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