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26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宁妃点头:“好,你来。”

  杨婉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人生的第一碗面,是六百年前的一位皇妃亲自教她做的。

  咕嘟咕嘟的面汤里,挑起两筷,盘入滚着油珠子的热汤,再佐以时令的菜叶儿。

  趁着烫滚烫,热气腾腾地端出去。

  鲜烫软面,油香菜碧。

  零失误。

  即便历史的壁垒坚如城墙,但亘古相通的“口腹之欲”,“冷暖知觉”,总能找到缝隙,猛地探头钻进去。

  杨婉坐在宁妃身旁,和易琅一起吃吸溜吸溜地吃掉那碗汤面。

  顿时口舌生津,腹内温暖。

  她的大文科科研的浪漫精神,让她开始延申“风尘仆仆”这四个字的含义。

  比起邓瑛,杨伦,宁妃这些人,她逐渐有些发觉,自己才是那个穿过历史壁垒,风尘仆仆的归来人,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蹲在城门口吃碗面。

  ——

  次日,难得的暮春大风天。

  天还没大亮,广济室外只有一个面摊儿挑着旗,风呼啦啦地从咸成门街上吹过。

  杨伦拴住马,坐下吃面。

  摊子上烧着的火炉子,烘得他背上一阵一阵地出汗。

  西安门方向灯火明亮,今日文华殿经筵,白焕,张琮以及翰林院的几个老学(1)都进去了。杨伦本想在去刑部之前,再去见自己的老师一面,谁曾想昨日白焕称病,在府上避了他,于是,他今日刻意已经起了个大早,不想还是在西安门上错过了。

  杨伦心里郁闷。

  坐在冷风里吃完一碗面,起身刚要掏钱,挑面的师傅却指了指他后面,“那位大人给了。”

  杨伦回头,见张洛刚取筷坐下。

  他身着黑色的袍衫,腰上系着白绦,人尚在孝中。

  “再吃一碗?”

  杨伦不想与他多话,转身牵马,“有公务在身。”

  “不急这一时。”

  张洛和开面上的碎肉浇头,“今日刑部会审,白尚书主审,督察院录案,北镇抚司奉旨听审。”

  “什么?”

  杨伦转过身:“什么时候的旨意。”

  张洛背对着杨伦,挑起一筷面,“杨侍郎去了刑部衙门就知道了。”

  他说完吸吞掉了一筷,那声音像一把无声的匕首,悄悄从风里切过去,威胁性地割掉了几根人的头发。

  这个旨意来得很突然,却令杨伦彻底明白了邓瑛的坚持。

  皇帝命北镇抚司听审,即是警告。

  而自己的老师,今日和昨日刻意不见自己,意在无视这个警告。

  这君臣博弈,此时都向对方下了明确的态度,其中唯一的变数就只剩下邓瑛一个人。

  杨伦想到这里,立即翻身上马,却听张洛提声道:“杨侍郎能为当年同门之谊做到哪一步?”

  这话里也有机锋,杨伦一把拽住马缰,“张大人既为上差,有话就到刑部大堂上问吧。杨某先行一步。”

  ——

  杨伦穿过宣武门大街直奔刑部衙门。

  马至衙门口时,天光才从云层里破了一个口子。

  风吹得道旁的梧桐树冠呲啦啦地响,杨伦翻身下马,见白玉阳的软轿也刚刚抬至门前。

  二人站定互揖后,杨伦即开口道:“北镇抚司奉命听审的旨意大人接到了吗?”

  白玉阳正冠朝门内走,“接到了。”

  杨伦跟上道:“今日不宜刑讯邓瑛!”

  白玉阳站住脚步,背手转身,“你还有别的法子问下去吗?”

  杨伦上前一步,“等今日经筵结束,我再去见一见阁老……”

  白玉阳抬声压住杨伦的话后,“父亲若要见你,昨日就见了,今日也不用避你!”

  说完甩袖大步,跨进二门的门槛。

  欲破日出。

  天色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风却仍然很大,吹得二人衣衫猎响。

  督察院的几个御史,并齐淮阳等两三个堂官,已经候在正堂内,众官相互揖礼,杨伦甚为敷衍,只和齐淮阳打了一声招呼,就站到了门口。

  堂内叠置四张台案,右摆一双黄花梨木雕花圈椅。白玉阳径直走上正座落座,众官自然随他各归其位。

  不多时,二人悬刀入堂。

  白玉阳起身揖礼,“张副使。”

  张洛在门前作揖回礼,却没有应答他,沉默地从众人面前走过,撩袍在堂右坐下。

  他本是幽都官,有名的冷面吏,京城里的官员平时对他避得很远,几个督察员的御史都没有这么近得看过他,此时难免要凑耳。

  白玉阳咳了一声,堂内顿时噤声。

  刑部正堂四面皆有小门,是时洞开,室内风流贯通。

  白玉阳抬起手,用镇纸压住案上的卷宗,对衙役道:“把人带来。”

  顺势又唤了一声,“杨侍郎。”

  杨伦仍然立在门口,没有应声,眼看着一道人影从西面走来,暗暗握拳。

  邓瑛是从司狱衙被带过来的,走的是仪门旁的西角门(2)。

  他身上的袍衫被去掉了,只留了一件中衣。

  迎风而行,即见骨形。

  作者有话要说:

  (1)老学:翰林院的老翰林,没什么职位,就各种讲学。

  (2)西角门:又称“鬼门”和“绝门”,提审人犯时使用。

第24章 阳春一面(二) 衣冠体面。

  他没有戴刑具,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轻,鞋底与地面接触几乎没有声音。

  杨伦在门前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便在阶下略站了一步,抬臂向杨伦揖礼。

  杨伦看着他被摧残殆尽的衣冠,竟从那贴身的衣质上看到了一丝削锦去罗之后,如雪松般清寒的斯文。

  他没有回避邓瑛这个揖礼,在门后拱手相回。

  堂上的白玉阳没出声,几个督察院的御史却在皱眉。

  他们几乎都是以骂人为而业的耿臣,当年因为几番弹劾邓颐,督察院不知有多少人在午门被庭杖。如今看到杨伦与邓瑛对揖,其中一个刘姓的御史忍不住开口道:“杨大人,对此罪奴不该如此吧。”

  杨伦直起身,转身道:“何来罪奴一说,三司对他定罪了吗?”

  刘御史年事已高,猛然间被一个同样出身御史的后辈如此顶撞,顿时红了耳。

  “你……”

  杨伦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甩袖走回白玉阳下手坐下。

  齐淮阳等杨伦落座,起身朝白玉阳揖道:“尚书大人,开始吧。”

  “嗯。”

  白玉阳正冠理袖,直背正要张口,忽听一人道:“内廷奴婢刑部受审,不当跪?”

  众人侧目,说话的人是张洛。

  邓瑛侧身看向张洛,张洛也正盯着他。

  “无官职,也非革员,刑部如此宽待,是何意?”

  “宽待?”

  杨伦忍不住质问,“张大人见过这般‘宽待’一个尚未定罪之人的?”

  他刚说完,却见邓瑛扫了他一眼,已然屈膝跪下。“诸位大人,问吧。”

  见他态度配合,行事温顺。几个御史也无话可说。

  白玉阳取开镇纸,案上顿时纸张飞卷,若蝶翼翻响。

  他从中抽取了一卷,命人递到邓瑛面前,“这是当年修建皇极殿的十五个工匠的供词,你先看看。”

  邓瑛接过卷文,展于眼前。

  供词中的几个人的确是当年皇极殿的修建者,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甚至是张展春的同乡好友。

  白玉阳道:“这些人供述,贞宁十年,皇极殿台基修建,耗用临溪供砖一万四千匹,比所奏之数恰好少了两万匹。邓少监,本官知道,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皇城营建千头万绪,偶尔错漏是难免的,但是实数与档录之间差距如此之甚,本官不得不再问一次。户部调用的这两万匹供砖的银钱,究竟在何处。”

  邓瑛将供词放到膝边,抬头看向白玉阳。

  “自古皇城营建,备基料,开交通,所用时日超十年之久。从修建台基至搭建重檐,有工艺所废之料,也有年生气候所废之料。工匠们虽对修建所用的砖木心中有数,但只是估算而已,要核算营建实际所费之资,大人还是不应重人言,而轻账录。”

  白玉阳听完冷笑一声,“你这话也就是说,这供词不可信是吧。”

  “那你再看看这个。”

  他说完,将一个本册子径直挥到邓瑛膝边。

  邓瑛只低头看了一眼,心下便一阵冷寒。

  白玉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