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70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数点秋声听梦短,檐下芭蕉雨。”

  杨婉在笔记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这句词。

  四月底,桐嘉书院院生妻儿的‘人命案’被顺天府移交东厂狱。督察院骂声一片,加上琉璃厂案与桐嘉案重审翻案,弹劾邓瑛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飞到了内阁的案头。白玉阳将这些折子全部堆到了杨伦的案上,就在杨伦艰难写夹票拟的同时,杨婉在清波馆内将自己的笔记翻到了第一页。

  那一页上赫然写道:

  贞宁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邓瑛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误会,他以为我是当时世上唯一一个没有放弃他残生的女人,事实上我只是一个试图从他身上攫取一手资料的学术界女变态而已。

  文字是英文。

  笔调中的戏谑感,如同她曾经与这个时代的割裂感一般,已经逐渐变得有些陌生。

  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学术女变态,她是一个慎重的记录者,一个专业历史研究者,也是浩荡的人潮队伍里,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人。

  杨婉撕掉这一页,又在面前铺开一张宣纸,扼袖研墨,取笔喂饱笔尖。落笔时笔画端正,尽可能地收敛住现代的文法,行文却也不刻意雅正。

  靖和初年的夏季,她开始自译这本笔记。

  和《邓瑛传》相比,这本‘流水账’没有体系,没有什么逻辑,没有参考任何的文献,也没有系统的研究理论做支撑,只是她的一家之言。从专业的角度看来,这并不能算是严肃学术的著作,但却是她身为一个研究者,对邓瑛所生活的大明朝,最完整的认知。

  她夜以继日地整理,修改,咳疾也跟着越发地严重起来。

  宋云轻帮她请了大夫,吃了药不见好转。

  然而让她有些无语的是,她开始掉头发了,就像当年写博士论文时一样。

  杨姁劝她道:“这样熬下去不好。”

  杨婉听了只是笑笑,“写文章的人,都呕心沥血,我这才到哪儿呢。”

  杨姁道:“那多是为了功名和才名,你为了什么?”

  杨婉低头望着手底下的墨字。

  “我也一样,为‘名’而已。”

  杨姁道:“婉儿,你不是求名的人。”

  “为人求‘名’也一样。”

第152章 银沙啄玉(八) 将我身上的宫籍过给杨……

  但此名着实难求,杨婉在誊译之余,有了一种与现代人生交错的感觉。

  印象里,她的博士大论文送盲审之前,她也生了一场大病。去医院也没查出毛病,但就是咳得停不下来,后来开始反反复复地发烧,只有睡觉能缓解症状。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时常在半夜“垂死病中惊坐起”,‘顽强’地爬起来打开电脑,生怕脑子里的东西转瞬即逝。

  完全投入一件事的时候,人就会觉得,周围其他的事都是被执念烧毁的灰烬,包括自己的肉身,也逐渐和思维分离开来,成为一个卑微的容器,不值得被在意。

  就在杨婉将笔记誊译到一半的时候,刑部就琉璃厂旧案第一次请旨讯问邓瑛。

  那日京城磅礴大雨,虽是在辰时,天也暗得很厉害。

  乌黑色的云像一张无边的厚布,湿润地浮在头顶。

  内廷宫道上的雨水哗啦啦地向低地流淌去,裹挟着被打落的叶子,在低洼处打起漩儿来。皂靴一踩上去,便溅成一朵水花。白玉阳撑着伞走踏过一个水凼子,官袍的衣摆便全湿了,走在他身后的齐淮阳道:“去年雪灾厉害,想不到今年的雨水也这般多。”

  白玉阳没有答他的话,侧身问走在自己身侧的杨伦道:“杨次辅怎么看。”

  杨伦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流叶,没有出声。

  “杨伦。”

  白玉阳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

  “请白首辅赐教。”

  白玉阳站住脚步,“你眼睛凹得厉害,昨夜睡得不好?”

  杨伦应道:“昨夜在直房当值,未曾离宫。”

  白玉阳挑眉道:“忙了个通宵?”

  杨伦知道他明知故问,索性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白玉阳拍了拍他的肩,“你与齐尚书是同窗,又与何辅臣同年同榜,他们都是司法道上走过的人,你问问他们,不就解惑了吗?”

  杨伦冷道:

  “我有分寸。”

  “行,行。”

  白玉阳的手在杨伦肩上捏了一把,没再多言,转身继续朝养心殿走。

  养心殿内点满了灯,文华殿的日讲刚结束不久,易琅乘雨撵回来,身上却还是被沾湿了。他径直往明间走,合玉和清蒙忙追着道:“陛下,换身衣裳吧。”

  易琅并没有应二人的话,走到御案后坐下提笔默书。

  合玉还想说什么,被清蒙拦了下来。

  两个人退到了地罩后侍立,不多时,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合玉,厂臣在什么地方。”

  合玉忙近前道:“厂臣在司礼监还没有回来。”

  易琅放下笔,“请厂臣来。”

  话音刚落,廊上扶进一盏灯。清蒙忙传道:“陛下,厂臣回来了。”

  邓瑛将灯放在易琅手边,伏身行礼。

  易琅停笔道:“厂臣今日为何不在文华殿侍讲。”

  邓瑛直身应道:“几位阁臣请见陛下,要与陛下讲政,今日雨大,所以奴婢亲自送票拟过来。”

  他说看向易琅的衣衫,扶膝起身道:“先请陛下更衣。”

  易琅点了点头,从椅上下往次间里去。

  邓瑛跟着易琅走进次间,挽袖侍奉易琅净面更衣。

  正解束带,殿外传进内阁众臣的职名,易琅听内侍报完,低头道:“朕今日不想听他们讲政。”

  邓瑛蹲下身,牵理易琅的衣摆,“为何?”

  易琅道:“朕喜欢听杨尚书讲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的事务,他说得浅显易懂,朕听得很明白,但这几日,杨尚书都不怎么说话。齐尚书在讲琉璃厂案和桐嘉案,厂臣……”

  易琅看向邓瑛,“‘借营建皇城行之名,行贪腐之实’,你写给朕的那一册罪行录,就有这一条。”

  “是。”

  “‘为求脱罪至陷害亲师,至张先生惨死’,这条也有。”

  “是。”

  “‘与司礼监合谋,虐杀同嘉书院八十余人,逼君父改制东厂。’也有……”

  “是。”

  他一连应了三声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易琅的声音却哽了哽,“厂臣。”

  “奴婢在。”

  “你做过这些事吗?”

  邓瑛直起腰,平视易琅。

  “如果不是奴婢亲手所为,如何写得出来。”

  易琅沉默了一阵,“厂臣,你想朕如何处置你。”

  “遵大明先祖遗志,依《太祖内训》,参《大明刑律》。”

  易琅仰起脖子,“可你教朕读过《贞观政要》的第十三篇(《贞观政要》第十三篇为《伦仁义》,朕对你处以杖刑之后,你也告诫过朕,望我知刑罚残酷,行用慎之。厂臣,朕可以与内阁商议,对你容情。”

  “陛下,您已经赦过我很多次了。”

  邓瑛垂手打断他,平声续道:“《贞观政要》第十三篇讲的是臣民归附仁政,陛下的仁义要施与百姓与和官将,而不是我。至于刑罚,的确要用行用慎之,否则就会再出桐嘉案。但驭内廷奴婢,则不该爱怜。先太祖治世五十余年,而无宦祸,先帝在朝十四年,却因司礼监而牵出百余冤案。其中原因,白首辅应当已向陛下解明。他们的话没有错,时至今日,奴婢的老师,桐嘉书院八十余院生,还有无数冤狱中的旧臣,都还是黄土底下的罪人,他们都等着您替他们昭雪。陛下,为君者当杀伐决断,不必对我容情。”

  “你先站起来。”

  易琅沉默了很久,方开口说出这句话。

  邓瑛站起身,易琅便要仰起头才能看他。

  “厂臣,你虽未做过文华殿的讲官,朕也不能视你为师,但你对朕说过的每一句话,朕都会记下来,你不让朕对你容情,朕听你的,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事,要朕走吗?”

  邓瑛点了点头。

  “我已无家籍,如果陛下允准,在我获罪以后,将我身上的宫籍过给杨家吧。”

  ——

  天上传来一声惊雷。

  杨伦抬头朝闪雷之后的天幕看去。

  黑云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裂痕处透出一丝孱弱的光来,然而,他竟有些不忍心看那道光。

  清蒙引内侍们端着十几杯热茶从殿内走出,对杨伦等人道:“陛下受了雨,邓掌印正伺候陛下更衣呢,陛下怜恤大人们也受了寒,特令赐茶。”

  众臣谢过,站在门廊上领了茶,白玉阳问道:“今日的票拟呈来了吗?”

  清蒙道:“呈了,掌印亲自护来的。”

  “哦。”

  他应了一声又道:“掌印没说什么?”

  清蒙摇头道:“没有。”

  “知道了。”

  正说着,里面叫再传一次职名,众臣皆放了茶上前报诵职名。

  不多时里面传话召内阁首辅,刑,户两部尚书入殿,其余阁臣于廊上暂候。

  传话毕,立即有内侍上前,帮杨伦三人拍抖身上的雨气,清蒙退至门内作引,宫人们又添点了十盏鎏金铜座灯。虽天色昏暗,明间内却一片辉煌。

  杨伦三人行入殿中,易琅坐于御案后,已换了燕服。

  白玉阳上前道:“今日内阁所呈的票拟,陛下用过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