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21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杨伦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个衣着朴素的老翰林,心里发酸。

  齐淮阳道:“陈应秋这个老翰林,致仕这么些年,家里日子越过越苦,在私院讲学却不拿钱,前年他家里的女儿生了病,他为了面子,不肯去药铺里赊账,也不肯收同僚的接济,差点没让女儿活活病死,人都说他疯疯癫癫的……”

  “他就是只对学生好。”

  杨伦说完这句话又笑了一声,“你说一个人的善恶,怎么才能看清楚。”

  齐淮阳道:“你这感慨来得有些怪啊。”

  杨伦没有应声。

  刑部的一个堂官从巷前赶来,奔到齐淮阳面前道:“大人们,宫里有消息了。 ”

  “说。”

  “陛下召了北镇抚司带走了邓厂臣,并下旨释白首辅出厂狱。”

  杨伦道:“为什么是北镇抚司把人带走,刑部呢。”

  “大人别急,听里面传出的话,说是涉及学田案,刑部也会一道会审。”

  杨伦转身一把拽住齐淮阳的胳膊,“齐淮阳我告诉你,这是杭州的学田案,我户部也要并审,刑部不能避我,我明日就跟陛下写条子。”

  齐淮阳道:“行行行,我知道,我也想救他,我会和尚书大人斡旋,现在已经这样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学生劝走。”

  正说着,另外一个堂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大人,锦衣卫的人过来!拿得都是绑绳。”

  杨伦立即伸手推开人群,走到宅们前,踏上门阶,抬臂高声道:“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肯给自散去。”

  周慕义抬起头,对杨伦道:“天听闭塞,君无仁道!”

  杨伦低头看向他,负手道:“我今日就在这儿问问你们,天听怎么闭塞了?”

  他说着一把将周慕义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跪着,无非是要求陛下惩治东厂,我告诉你们东厂督邓瑛已经被陛下下了狱,白首辅也得了恩赦,不久即可归家,你们心愿满足,可以起来散了吧!”

  周慕义道:“杨大人,你难道不知道,邓瑛只是司礼监的走狗,就算陛下惩治了他,宦祸可以就此停息吗?”

  杨伦刚想张口,却听身后传来杨婉的声音,“停息不了!”

  杨伦一怔,回头见杨婉已经挤出了人群,她发垂妆乱,一身狼狈,用一只手摁着被挤伤的肩膀,有些踉跄地走到宅门前。

  “我告诉你们,就算今日可以平息,几十年之后,它仍会死灰复燃。”

  周慕义道:“你一个妇人,怎可当街狂言”

  杨婉转头道:“你才多大?不过二十吧?就算是白首辅,也不曾自负到妄评世道和大明官政,你们尚未出仕做官,自以为读过几年书,聚谈过几次,就看清家国命运了?”

  “你……”

  “我什么?我一个女人,怎可骂读书人?”

  杨婉哼笑了一声,“我骂的就是你!有人为了一张书桌,为了一篇文章,可以开怀数日,你们不珍惜,你们只想送死!泱泱一国,死你们这些人本也无所谓,偏你们又年轻,身世清白,被满朝爱重,就连你们恨不得千刀万剐的那个人,也想救你们,你们还要怎么样?”

  周慕义朝身后的人道:“不要这个女人胡言,我们要陛下惩治宦官,还政治清明,并无一点过错。”

  “是没有过错!可是一国之政是一夜之间翻覆的吗?剜取腐肉前,不需要磨刀吗?剜肉之时,不需要绑身吗?剜肉之后,王朝不必疗伤吗?你们今日跪在这里,骂天骂地,就能把这些过程减了吗?周慕义你告诉我,桐嘉书院八十余人,白死是了吗?”

  她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你以为你们是谁?通通给我站起来,走!”

  周慕义被问哑了。

  杨伦顺势道:“都起来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人群当中有几个人踉跄地站了起来,杨伦朝巷口看了一眼,对杨婉道:“鼓楼那边不能回去了,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如今京城,怕没有人敢庇护这些学生。”

  杨婉喘了一口气,松开摁着肩膀的手,直起身道:“我敢。”

  “你?”

  “对。”

  她说着转身朝前走,一面走一面道:“我带他们去清波馆。”

  “不行!”

  杨伦一把拽住杨婉,“我不准你引火烧身。”

  “你放心我死不了,也不会牵连到你。”

  “我不是怕你牵连我!”

  “那你就放手。”

  她说着抬头望向杨伦,一言双关。

  “哥哥,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婉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1)总宪:都察院左都御史为总宪,左副都御史为副宪,御史台古称宪台

第108章 杏影席地(五) 啥也没给我买过,就把……

  “你就不是婉儿吧,婉儿根本说不出你将才那番话。”

  杨婉望着杨伦,眼见一丝凄惶从他眼中一晃而过。

  她忙低下头,几乎不忍再看,索性没有应他这句话。转身朝宅门前高声道:“不要走前巷口,从内大街后面穿到昌和巷,然后直接去清波馆。”

  说着锦衣卫的人已经赶到了巷前,杨伦转身看了一眼,回头朝杨婉道:“先走,那边我去挡。”

  “好。”

  杨婉伸手搀起周慕义,“挡不了就算了,保全你自己才能帮邓瑛。”

  杨伦道:“行了,还是一样啰嗦。”

  说完转身朝巷口奔去了。

  杨婉带着周慕义等人穿回东公街,清波馆掌柜忙打后坊的门迎这些人进来。

  周慕义踉跄地踏进后坊,抬头便见覃闻德坐在台几前吃面,指着杨婉便怒斥道:“无耻贱妇,竟欺我等……”

  覃闻德放下碗筷就给了他一巴掌,“骂谁呢!”

  杨婉低头看了一眼被覃闻德撂翻在地的周慕义,挽了挽耳发道:“好了别动手,真打伤了,我这里要什么没什么。”

  覃闻德道:“夫人,你让我们过来做什么啊,督主在宫里出了事,内外厂衙的人都乱得很。”

  杨婉内捏了捏手指,“把清波馆封了。”

  “什么?”

  覃闻德四下看了看,不可思议道:“封了?”

  “对。贴你们东厂的封条。”

  周慕义道:“你把我们带过来,就是要把我们交给东厂吗?”

  杨婉转身道:“你能不能闭嘴!我如果要把你们交给东厂,何必带你们回清波馆,在白宅大门前,我就能让厂卫把你们全锁了带走!”

  一个年轻地学生拉了拉周慕义的袖子,“周先生,别说了……”

  周慕义终是歇了声,杨婉这才松开叉在腰上的手,对堂中的学生道:“我平时说话到不是这样的,如今也是上火急躁,你们担待我一些,等这件事过了,各位前途光耀时,我再慢慢给你们赔礼。”

  她说完缓了一口气,抬头对覃闻德道:“北镇抚司迟早会来,不管怎么样,至少今明两日,我们要保全这些学生。”

  覃闻德骂道:“凭什么!他们那般羞辱督主,杀了他们都不够我解气的。”

  “覃闻德!”

  杨婉打断他,“这是你们督主的意思。”

  “老子知道!”

  覃闻德说着抹了一把脸,直冲到周慕义等人面前,指骂道:“等我们督主回来,你们最好去他宅子门口磕头,不然老子就把你们的头一个一个摁到泥里去。”

  他说完拿起台几上的刀,对左右道:“走,出去封馆!”

  外面黄昏降下。

  清波馆的前门和后门皆被锁闭,贴上了厂衙的封条。

  学生们都已经疲惫至极,又是饿,又是冷,再也支撑不起精神,在书堂内四处坐卧。

  周慕义和几个受过杖刑的学生此时起了高热,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杨婉在内院里煮面,掌柜送了药出来,墩下身替她看火。

  杨婉望着炉上翻滚的面汤,问掌柜道:“他们安静些了吗?”

  掌柜叹了一声,“都累了,饿了,闹不动了。”

  杨婉点了点头,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把碗拿给我吧。”

  掌柜递来瓷碗又对杨婉说道:“北镇抚司在四处搜人,东家,您能把这些学生藏多久。”

  杨婉挑面道:“至少今明两日不能让他们出事。”

  “过了明日呢。”

  杨婉抿了抿唇,“过了明日,如果陛下对这些学生没有明旨,那就是我输了。”

  “东家……”

  杨婉低头道:“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

  “东家您说。”

  杨婉放下碗筷,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笔记,递给掌柜,掌柜接来翻看扫看,不禁疑道:“这是……”

  杨婉道:“这上面的文字你看不懂不要紧,我希望你替我把它收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带着它离开京城,清波馆所有的金银你都可以带走,我只求你将这本笔记保存下来。”

  展柜道:“东家,你说这话我们心里都难受。”

  杨婉笑了笑,“这只是我最坏的打算,其实里面的内容我还没有写完,我也想接着写,而且我也未必会输。你不用想太多,暂时替我收好就行。”

  “是。”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弯腰继续挑面。

  日落后的晚风吹袭内院,炉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处乱溅,杨婉端起面碗朝正堂内走。

  堂内坐卧的人闻到面香纷纷醒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