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有佳公子,独住绿竹边,本是天上人,清卓落人间。公子周氏,清风高洁,慧智且坚,册为美人,即刻入宫侍驾,钦此――”
夏风吹,满院树影,一时无人声。
半晌,司监王重喜一声笑贺,惊了半殿。
“恭喜――周美人!”
第29章 夜半深宫见
夜半更深,又无人声。
静寂片刻,院子里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臣领旨,谢恩。”
暮青举手接过圣旨,她并不知该自称什么,美人司不教习宫规,她便随心意了。
果然无人斥她,司监王重喜笑眯缝了眼,对左右随侍道:“快为周美人备汤沐浴,别误了面圣的时辰。”
“不必了,圣上有口谕,宫中已备汤浴,周美人进宫侍驾,随侍圣浴。”范通眼皮子耷着,死板着张脸传话。
王重喜顿惊,陛下有些洁症,美人司里的公子们面圣,从来都是洗净了才往宫中送,今夜怎破了旧例?这周美人今日才来,尚未验身,他原打算趁他待会儿宽衣沐浴,令随侍太监将验身册子登记好一同送入宫中,如今可怎生是好?
“周美人上辇车吧?别叫圣上等着。”范通言罢,侧身一让,一辆在华辇夜中静候。
那华辇朱漆彩绸,八人抬侍,明窗一角点着繁花,熏香浅浅透出窗来,月影里袅如烟丝。
暮青皱眉看了眼那香丝,道:“劳烦撤了熏香,不喜。”
自那晚刺史府中了香毒,她就不喜香气,后遗症未愈!
范通眼皮子都没抬,一甩拂尘,两名太监上前开了车门,捧下熏炉,待那香气散了,他才抬眼瞧暮青。
暮青瞧了眼辇车内,未再瞧见不喜的,这才上了车。
辇车缓缓抬起,月色里晃晃悠悠出了东殿,自始至终没司监王重喜说话的份儿,暮青那份验身细册范通不知忘了还是怎的,竟提也没提。
院子里,谢公子跪在地上,望那华辇远去,眼底覆了阴郁。身为男子,舍了身份,弃了颜面,涂脂抹粉,忍为男宠,竟盼不来圣眷。那少年不敬圣驾,嘴毒无矩,连名字都有污圣听,竟能一举册为美人,万般恩宠。
元隆帝,当真是喜怒难测……
“那边儿跪着的可是谢公子?”范通未随辇车出去,留在最后瞧了眼偏殿门口跪着的人。
谢公子愣了愣,赶紧道:“正是!”
“圣上口谕,公子明日午后进宫面圣,准备着吧。”范通传完话,一张死板的脸看人死气沉沉,瞧了谢公子一眼,离去时眸底隐有阴色。
“谢主隆恩!”谢公子一脸惊喜谢恩,起身时已不见了宫中人,他望向辇车行去的方向,脸上惊喜又换了阴郁。
那少年是块挡路石,需得与家中说一声,尽早除去!
*
暮青乘在辇车里,透过窗棱见夜景缓缓行至湖边,今早来时的画舫不见了,换了艘平阔的大船,车架人马上了船,驶向对岸。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已无心思赏景,低头见手中尚拿着圣旨便随手丢去一边。
那册封的破诗毫无对仗可言,连首打油诗都算不上,可见作诗的人胸无点墨!
那画像傍晚才画好,送入宫中都该入夜了。明日都等不得,连夜召人入宫侍浴,可见色急!
这昏君!
暮青闭上眼,靠在辇车软融融的垫子里养神,车驾何时下了船出了美人司她都未在意,连一路经长街过宫门进了行宫她都未睁眼。她在宫中会待一段日子,要看宫殿巍峨有的是时间,懒得夜里赏景,眼疼。
辇车停下时,宫中梆子打过四更,宫灯照着残夜,只见得有一华殿,踏玉为地琉璃当天,金成柱翠为梁,宫娥捧衣玉童引路,衬那明殿深肃,如座北斗天云台,灯火煌煌,映尽御宇万方春。
天上人间奢靡色,古今皆入帝王家。
殿外一排彩衣薄裳的宫娥和半大的小太监,见有一少年下了辇来,旧衣素冠,气度清卓,人在殿前灯火处一立,顿如一道清风遣散这华殿靡色。再瞧那容颜,众宫人顿露惊艳神色,那少年见眼前华殿眸中却未见惊叹色,只抬眸望一眼殿名,眸中添了清冷。
合欢殿。
“周美人,入殿去吧?陛下传美人侍浴。”范通进了殿中回禀出来,立在殿前阶上,抱着拂尘垂手肃目。
暮青抬脚便上了殿阶,惶然、凄色、隐忍、欢喜……那些公子侍驾时的常有的神色在少年脸上都瞧不见,他连犹豫都没有,像见一个平常人,行一件平常事,开门,入殿,关门。
关一殿云台在外,却开一殿瑶池在内。
暮青原以为进得殿来会见到御座之上高坐的帝王,汤浴该在殿后辟出的小殿,未曾想一进殿便见玉阶三尺高,灵台九丈阔,宫灯置四角,八面彩帐深。白玉雕砌的九龙浴台,见一人背影在氤氲重云里。
那人墨发红袍,闻声负手回身,红袖拂云动,氤氲忽散间,见那人红袍半敞,一片玉色春情露,玉带松懒,一掬楚腰春风搦。那人含笑遥望,若明珠生辉,醉点半殿风光。那容颜在半殿辉光里明见,却难相述。只觉世间有一人,不见容颜,叹人间风华。见那容颜,叹人间再难见风华。
金玉琼华殿中立,如见巫峡瑶池君。
元隆帝。
暮青从不以貌取人,世间美丑死后赤在那解剖台上,皮肉骨血,构成都一样。但今夜,那人,那笑,无关风月,只画面太美,一眼便印入了人心。
真是一副好皮囊!
暮青垂眸,眸底清冷掠一线杀机,随即压下,只微拢衣袖,握紧了袖中圣旨。她袖中带着解剖刀,但怕入宫进殿时有人搜身,路上便将刀解了卷在了圣旨中。只是没想到进殿时竟无侍卫搜身,殿门口也只站着宫娥太监而已。
宫中戍卫不该如此松懈,暮青心有疑窦,此刻却无推想的时间,她不再望那九龙玉池,只跪道:“臣请圣安,吾皇万岁。”
九龙玉池台上,元隆帝未应声,暮青却闻拾阶而下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叩着玉阶,清声缓落,漫不经心。暮青只见猩红衣袂落入眼前,一只手伸来了她面前。
那手指修长,如落月色珠辉,一道慵懒散漫的声音在她头顶笑:“爱妃叫朕好等。”
那声音让人想起冬日落在庭前窗台的暖阳,虽懒,却微凉。
暮青一怔,似被雷击中,霍然抬头!
男子垂眸望她,那容颜她未曾见过,但那眸底惯含的懒散和那唇角噙着的一抹漫不经心,她并不陌生!
这声音,她也曾听过!
暮青眉头狠蹙,头一回说话失了干脆利落,“你……是你?!”
那刺史府里的神秘男子!
第30章 臣蛋疼!
元隆帝半垂首,发若乌墨,散遮了殿中明光,落一片幽暗在眉宇,笑问:“嗯?爱妃见过朕?”
“少来!”暮青拂开他的手,啪一声,清脆。
殿中氤氲,清脆声绕梁,久不散去。少年起身,三两步退去殿角鹤烛架旁,袖口紧握,戒备紧绷。
元隆帝瞧着,笑意未浅,明光里红影旖丽,遥望少年。
“面容可遮,身形声色皆有法可改,惯常神色如何改?更何况,陛下身形声色皆未改!”少年退在烛影里,清丽容颜覆了薄霜,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
以为进了美人司,计入宫中来,却未算到刺史府阁楼夜中人便是行宫御座殿上人。
难怪画师急来,难怪当夜传召,难怪进殿无人搜身。
元隆帝,步惜欢!
暮青面上薄霜都冻住,眸中风刀烛火里雪亮,“我爹可是你命陈有良赐的毒酒?”
既早被他识穿,入了他的网,何必费力再扮男妃暗中查凶?不如明问,若他是,那便今夜宫中拼了此命,宁为侍卫刀下鬼,也要刺破他的网,结了他的命!
步惜欢瞧着她,抬眼若有似无扫了眼大殿窗外,忽然走来。明光照,男子红袍若天中烧云,映那眉宇含了春媚,笑胜繁花,“爱妃如此心急,竟不待朕沐浴,便要与朕诉衷肠……”
他边笑边执她的手,暮青惊怒甩袖,清腕已落入男子掌中,男子力轻且柔,她腕间却似有寒流淌过,袖下那道藏刀的圣旨也被一同掣住,一时皆不能动。
暮青眸中霜雪如刀,刺一眼男子手掌,扫一眼大殿紧闭的红窗。
窗外有人?
方才她进殿,殿外皆是宫娥太监,有谁敢窥帝窗?
这一分心之时,步惜欢已牵着她上了九龙浴台。白玉雕砌,九丈龙台,登高而望,现大殿华阔,烛似虹霓。见盘龙戏池,飞落玉盘,翠音淙淙绕了华梁,氤氲融融暖了彩帐。
“我爹可是你命陈有良赐的毒酒?”暮青立在池边,在这里说话,总不会再被窥听去了吧?
少年声冷意凉,暖池氤氲,遮不住他的眸。那眸中清明如晨冬寒雪,在这靡靡华殿里,望人一眼,似颇有醒神之效。步惜欢瞧着暮青,那日古水县官道上,她离得远,后又扮作平凡少年,不见真容,今夜似是头一回这般近的瞧她真颜。
大兴名士风流,多爱江南。江南女子俏丽婀娜,似水婆娑,是如画江山里男子心头一点胭脂春色。眼前少女偏不是那男子能藏于金屋的胭脂春,她是那清风翠竹,万色江岸一点云烟碧色,着了少年衣,却比少年卓。
“若朕说是,你待如何?”他问。
“杀了你!”她答。
步惜欢望入暮青眸中深处,见那眸中冷静坚毅半分未曾动摇,忽然低头一笑,随即松了她的腕,也未管她袖下暗器,只转身步下玉池。玉池旁一只酒壶,两只翠玉杯,瞧着是为帝君与侍浴美人准备的。步惜欢自斟了一杯,也不给暮青,自己喝了,目光落在空酒杯里,问她:“你会察言观色,你瞧着朕是吗?”
暮青未答,忽然下了玉池。步惜欢抬眸,眸中有未掩的惊诧,似乎认定她不会愿意与他共浴,对她入池来有些意外。
她走来他面前,水没了她半身,眼看浸湿了胸前。他执着空杯,挑眉兴味地瞧,却瞧见她脸上未有半分女子的羞涩,那眸依旧清明,直入他的眸底。
听她道:“现在,我问你答,只答是与不是。我爹可是你命陈有良赐的毒酒?”
步惜欢挑起的眉久未落,这才懂了她为何要下池来。他懒懒一笑,池水轻漾,乌发红袍衬得胸前一线肌色氤氲生辉。笑了片刻,他抬眸,与她对望。
听他答:“是。”
九龙台上忽生了寂静,连那盘龙吐水落入玉池的翠音都仿佛远去,两人共水,隔一层氤氲对望。
“你想死吗!”片刻,暮青开口,带了怒意。
不是他!
她看得穿不是他,却看不穿他为何承认。不是凶手,自承真凶,很好玩吗?
步惜欢转头又斟了杯酒,翠玉杯中酒色清冽,映男子眸底一片凉薄,“你杀得了吗?”
“但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凶手死。”
步惜欢抬眸,见水汽蒸得暮青面色有些薄红,衬那微怒的眸,忽然便多了几分生气。
嗯,比平时总一副冷静隐忍的模样好看多了。
“做个交易,如何?”暮青忽然开了口。
步惜欢送到唇边的酒杯微顿,“嗯?”
“我知道你急找我是为了何事,我帮你查出刺史府一案中的凶手,你告诉我谁命陈有良杀了我爹。”暮青道,她相信元隆帝寻她定有所图,如今她入了他的网,与其被威逼胁迫,不如她自己提出交易。
“这交易似乎对朕不太公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人于你世仇之重,刺史府一案的凶手于朕来说却没那么重要。”步惜欢唇边噙起一笑,笑意袅袅水汽里看不清,微深。
“那你想怎样?”
“你跟着朕,每帮朕办一件事,朕告诉你关于凶手的一个提示。”步惜欢瞧着她,笑意深深。
暮青微怔,见翠玉杯中酒色一清透彻,映不见男子眸深无底,水波漾着,映那眉宇似住乾坤,韬光隐见。
她忽然便想起了天下间的传闻――当今帝君,自幼荒诞不羁,昏庸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