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屋里的男人们不再是闲聊姿态,不知不觉就开始挺直了腰背,竖起了耳朵,脸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支书说:“咱县里也很乱。咱也看不明白,现在也不知道听谁的话。”
乔薇说:“大队就听公社的,公社听上一级的。上面是谁说了算,他们自己会去争。谁赢得了革命胜利,谁给下级下指示。在那之前,任何情况,咱们都不越级听指挥。绝不会出错。”
支书非常赞同:“对。”
他想了想,试探着问:“乔薇,这个事,咱现在都糊涂着呢,风向乱得一团糟。上面也没个能说明白的人。你能不能给咱讲讲?”
乔薇点头:“行,但是支书,我爹的事重要,您先跟我说说,怎么去省城?多长时间?”
支书微讪。人家回来是来给公爹治病的,咋把这个给忘了。
他说:“想去省城,咱的驴车马车可不行。必须得去县城坐长途车。”
乔薇看看天,回想了一下刚才从县城回来花费的时间,问:“今天能出发吗?”
支书惊了:“今天就走?”
乔薇问:“来得及吗?”
支书算算时间:“来是来得及,只是,你不在家住两天再……”
乔薇说:“我住不住的有什么重要。看病才最重要。我爹现在情况是很严重的。如果已经开始尿脓,说明身体内部感染严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
严磊爹今年情况恶化,已经不能下地挣工分。农村人愚昧无知,村里赤脚医生治不好,就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了,快要死了,本来就悲观。
乔薇这么一说,老头子嘴唇都抖了。
再悲观,也不想死啊,人最强的本能是求生本能。
严磊娘听说可能会死,眼泪都流出来了:“他二叔,他二叔!”
去省城这种大事,感觉已经超出了自家能做主的能力了,只能向村支书求助,请他来做主。
村支书算了算时间,说:“不管怎么样,不能连口饭都不吃就走。吃了饭,套车送你们去县里坐长途车,汽车跑得快,天黑能到省城。”
“只是到省城之后的事,都要靠你了。”
乔薇说:“那请您把介绍信给我们开好,买票、住招待所都需要。最好您多开两张我收着,以防丢了。介绍信要丢了,可太难了。”
这时候一代身份证还没有出来,介绍信就等于是身份证明。买票、住宿都需要,没有介绍信简直寸步难行。
支书说:“我给你多盖两张空白的,你备着。”
乔薇说:“好。”
她看了一圈说:“那就我带着我爹、我娘还有大哥,湘湘,我们几个吃完午饭就出发。”
严磊爹是病人。
严柱是劳动力。去了省城有什么力气活跑腿活必须得有个壮劳力来干。也保障路上的安全。
严磊娘是沟通员。乔薇和严磊爹是公爹和儿媳妇,跟严柱是大伯子和弟妹,一些事沟通起来肯定不是很方便,中间有个女性当桥梁,会好很多。
严磊的城里媳妇来了没一个小时,就已经把行程、人员全安排了,下午就要走。
嘁哩喀喳,快刀斩乱麻。
不管是有资格屋里坐着的人,还是院子堵着门扒着门框看热闹的人,都目瞪口呆。
没见过谁家儿媳妇回来了,一晚都不住,直接走人的。
这种不给脸的事,按说可以跳起来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的。可她说的话谁也驳不了,公爹性命重要,谁也不能说她做的不对。
乔薇微微一笑。
这里既然不曾开门迎我,也就没必要留下。
我来了,我走了。
我做我该做的事。
第119章
这个事就这样, 由乔薇和村支书定下来了。
至于严磊爹娘和大哥……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只有听安排的份。
村支书跟他们说:“下午出发,带两三身衣裳, 叫柱子媳妇多烙些饼,带着路上吃。”
想了想又说:“带上毛巾,手纸带足了。”
因为是八月, 夏季,衣服什么的倒都轻省
支书年轻时候去过省城, 但那都是十年前了。他心里也不是很有谱, 又问乔薇:“你瞧还要带啥?要不要带被褥席子?”
“不用, 住招待所都有。”乔薇说,“差不多了。以前吃的药如果有方子,把方子带上。”
支书一拍大腿:“对对!”
又对那三个人说:“愣着干啥,柱子去收拾东西去。”
“柱子娘, 叫你媳妇们张罗午饭。”
“乔薇, 刚才说的,咱再细说说?”
村支书在一个村里一言九鼎没人敢不听, 他安排了,严磊娘和严柱就慌忙去了。
严磊爹还干坐着,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左看看右看看,端起碗想喝水,又怕尿尿疼, 忍着不敢喝, 放下了。
乔薇这才说:“现在的这个情况, 是从去年五月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开始……”
这个时候因为信息的闭塞, 其实很多人都是一种混乱的状态,很多人都是知道这里出个事那里出个事, 但对全国到底怎么一个情况是很茫然的。
很多人就是随大溜。省里这样了,市里就跟着走,市里这样了,县里跟着走。
北京上海这样了,全国跟着走。
乔薇已经获得村支书的支持,就不再使用让人云里雾里听着高深却难懂的词汇,用尽量简洁易懂的语言,将她所了解的全国局势客观讲述了出来。
这时候很多人只看到冰山一角。严庄这个小地方的几个村干部却有幸从穿越者那里窥见了全貌。
今年从县城看到的许多困惑不解的东西都从乔薇这里得到了解释。
村支书也是多年的老革命了,当年扛过枪,此时却生出一种洪流扑面抗拒不得的渺小感。
他长长叹了口气。
有人想张嘴说话,乔薇却摆手:“我们不讨论这些。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前进的方向不由我们来决定。反正大家伙记着,咱们就跟着上级走,上级跟着他的上级走,就行了。”
她没有做任何评论,她只是给大家把整个运动的起因、走向和大事件捋了一遍,把时间线串起来,让大家知道原来县城里突然那样是这样的原因。
信息汇总而已。
支书点头:“中。”
乔薇又说:“二叔,趁着大家伙都在,咱俩把那个事交待一下?”
村支书精神一振:“中!”
乔薇从随身的军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严磊十四岁就离家了,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在外面流血流汗,一天都没忘记过咱们严庄。他人虽然不在严庄,他的根是在严庄的。”
“听您说咱们大队的农具都已经老化破损,但因为大队的生产效益不好,没有能力换新的,公社给出的采购指标都不敢接。他睡觉都睡不踏实。”
“这里是一百块钱,每一分都是严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挣出来。他让我把这钱交给二叔,这钱就捐给咱们大队,用于农具购买。”
乔薇欠身上前,把信封双手递给了支书。
支书也是扛过枪的人,听到出生入死,感同身受。男人在外面当兵有多不容易,战场上分分钟没命。村里一些人光知道眼红严磊在外面当干部,不想想人家这干部是靠命博上来的。
当年那个谎报了年龄的介绍信,还给他给盖的章。
支书眼睛湿润了,接过来,保证:“你叫磊子放心。一分钱都不会浪费,一定会用到大队的生产上!”
他接过来,又反手递给另外一个人:“会计,你收着。”
会计当场打开,抽出来十张十元的人民币,确认:“是一百块,回头我就入账。”
严磊爹看着那一百块钱,从儿媳妇的手里流到了村委会的手里,嘴唇忍不住动了动。
可这件事仿佛又根本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儿子、儿媳、支书,这三个人似乎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么大一笔钱,应该问问他这个当爹的意思。
儿子不在,光是支书他都不敢开口了,这个儿媳气派比支书还大,支书在她面前都只有连连点头的份。
严磊爹嘴唇动动,最终也没敢说什么。
门口和院里挤着一堆的看热闹的人大哗。
一百块啊!
多么大一笔钱!
农村和城市很不一样。城镇户口每个人都有单位有工作岗位,所有每个月都有工资拿。
农村没有啊。是要辛苦干一年的农活,到年底才结算。他们到手的钱是根本没法跟城里人比的。
差一点的人家,一家子也未必能有一百块的存款。
这么多的钱,严磊说捐就捐了。
乔薇端起碗喝了口水。
捐钱这个事,倒不是单单为了这次。这其实是严磊早就想做的事了。
中国农村走出来的男人,几乎没有人没这个梦的——衣锦还乡,修路造桥,立碑记名,祠堂供奉。
从农村出来没有去做这些事的男人,肯定是没有能力去做,而不是不想去做。
农村男人的乡土情结之深,是城市人难以想像的。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厨房里。
乔薇的三个妯娌都懵了:“啥?一百块?她说捐就捐了?”
严柱媳妇只觉得心肝肺都在疼。
一百块啊!
“嫂子,她咋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