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许宗元去了趟洗手间,走回来途经老建筑的侧门。就在那里,他看见了施谨。女人在路边下车,向老建筑的正门方向走去。
许宗元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有任何想要上前打招呼的念头。
曾经那些不合时宜的遐思、无法按捺的征服欲、需要被满足的男性自尊、不计后果的傲气,早已于他心底烟消云散。
他从未爱过这个女人。他只是自以为那是爱。
彭甬聪走出侧门,准备透口气,就看见了许宗元。他先打招呼:“Eric.”
许宗元回头,“你今晚也在?”
彭甬聪说:“Alicia请我,我就来看看。”
两人现在不是甲乙方关系,彭甬聪不需要做面子工程,他直言:“昨天我去Xvent开会,Alicia请我教你怎么做新行业的早期拓客。”
许宗元没想到季夏还费这个心思。他点头,“哦,是。她让我背两千万的业绩,只给我三个半月的时间。我以前确实没做过account这条线。”
彭甬聪说:“我对教你没兴趣。但因为Alicia开口了,所以我必须给她面子,希望你不要误会。”
许宗元会不会为这话生气,彭甬聪无所谓。他将核心教学内容如实相告:“低头,弯腰,下跪。这套基本功可以解决你将来百分之九十五的难题。”
许宗元的专业素养和高智商不是他面对客户时的障碍,他的障碍是傲气。
而这份傲气,在彭甬聪眼里,什么都不是。
许宗元的求学与职业路径,是一套标准化的东亚男性精英模板,该精英模板对应着一定的出生背景与阶级资源。任何一个男人配以与许宗元相似的出生背景与阶级资源,只要不是智力障碍,都可以轻松成为许宗元。
这个观点,并不是彭甬聪个人的。
早前胡烈说过一些客套话,类似于假如许宗元想改行,欢迎他到FIERCETech来。然而等到许宗元真的脱离职业经理人的轨道,胡烈却迟迟没有向他抛出橄榄枝。
因为像胡烈这种白手起家的成功创业者非常清楚:许宗元可以有其它人生选项,却偏偏选择做职业经理人,原因无它,许宗元背负的家族期望太高,但他“怕失败”。
正因怕失败,正因输不起,才会选择一条最为稳妥的、在普世眼中有着“精英光环”的职业路径。看似强,实则弱。
对女儿,胡烈能够随她所欲;对公司,胡烈不可能请许宗元。
彭甬聪无法看得起许宗元。
如果季夏愿意给许宗元这个机会,如果许宗元能够在Xvent搏出他的一番天地,那么届时彭甬聪或许能够对他有所改观。
彭甬聪原路走回去,准备找季夏告别。季夏同人坐在一处沙发上,那人是施谨。
彭甬聪脚步微顿,没再向前走。他转身,想了想,决定发条微信向季夏告别。
FIERCETech正在计划IPO,胡烈不允许公司核心高管发生任何有损公司形象的行为和事件。彭甬聪做客户职能这么多年,见过的风雨有大有小,业内业外的、客户的、友商的,风险最大也最讲不清楚的就是男女之间的事。他见识过甲乙双方谈爱无果反目成仇的,为了利益挖坑构陷的,借刀杀人搞内部斗争的……年轻时的他会开玩笑,说解决客户项目的同时说不定也能顺道解决个人问题,但现在的他,防患意识早就拉满,风险系数排在首位的就是单身女客户。
更何况是和许宗元说不清道不明的施谨。
施谨很久没见季夏。
今晚她受邀而来,本着来看一看Xvent为L品牌做的线下数字化互动装置的目的。最近忙,她今晚一直加班到八点半,没能赶上活动正热闹的时段,现在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季夏见到她,笑了笑,然后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入怀中。
施谨微愣。她们认识十多年,季夏从没像这样拥抱过她。她听见季夏说:“Vivian,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施谨眼眶一热。
她早该想到,季夏拥有卓绝的洞察力,季夏不会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一个拥抱加一句话,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力量。
服务生送来冷餐,季夏取过两张餐巾纸,递给施谨。
施谨接过,抬眼,在活动现场不算明亮的光线中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彭甬聪。他今天罕见地穿了正装,她第一次见他穿正装。
男人没来打招呼,也没多停留,很快就转身走了。
施谨的目光从他的后脖颈一路下滑,越过肩膀与腰背,然后收回。她清楚自己的现状,她没有富余的精力和时间处理这些遐思。
季夏问她最近在忙什么,施谨如实相告。季夏也讲了讲Xvent手上的一些大项目,随即问:“宋零诺在你们部门最近工作表现怎么样?”
施谨抿抿嘴唇,同季夏说:“最近全公司的人都认为她得罪了Neal。”
第55章 . 风险共担
厚重的木质门板将活动现场的乐声隔绝在洗手间外。
洗手台镜前,施谨将擦手纸丢进垃圾桶。她抬起右手,将额角冒出的一根半白半黑的头发拔掉。她想到母亲赵莹。赵莹一直到五十四岁才开始有零星白发,施谨各处都长得像赵莹,但显然她没遗传到赵莹抗衰老的外貌基因。施谨又想到季夏。这些年,季夏的性格与行事作风让人一直觉得她活得没有什么实际的年龄感,但今晚施谨在季夏的眼角看到了明显的细纹。
这一年是很特殊的一年。大环境不易,落在不同个体身上的压力只会于个体身上逐一显现。
施谨在洗手间多待了一会儿。她打开手机,发微信给赵莹,让赵莹问问施志民是否愿意在术后康复期间来上海复诊。虽然同季夏只聊了十几分钟,但季夏在听说施谨家里的事情后立刻推荐了医生,同时季夏还提醒施谨,如果她爸妈没有非常明确的想法和准备,施谨要提前计划父母将来的养老方案。季夏是过来人,她给了施谨一些操作难度不等的建议,有些施谨已经想过,有些施谨第一次听到,但归根结底,在国内的养老环境下,一切好坏都落在经济实力上,而就算有钱,也未必能充分放心,尤其是在目前高度不确定的全球疫情之下。
钱。多少普通以及底层家庭出身的人,半辈子奔波奋斗挣扎为的不过这一个字。
施谨想到才同季夏讲过的宋零诺。
对比之下,施谨意识到自己已经算是幸运。
离开洗手间,施谨在走廊里看到许宗元。
许宗元也看见了她,但没有任何打招呼的意图。
施谨脚步没停地继续向前走,开口同他打招呼:“Hi,Eric.”他没有选择离开这个垂直行业,圈子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可能以后碰面都不讲话。
许宗元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两人擦肩而过时,施谨想到什么,停下,转身,问:“你当时走得急,没有妥善交接,遗留的工作资料中有一些加密文档。其中有三个和数字化创新相关的文件夹,林评那边没有你的密码。我向你发邮件询问,但你一直没回复。”大约是十天前的事情,如果今天没有碰见他,她早就忙忘了。
许宗元皱眉:“你发了我哪个邮箱?”
施谨拿出手机查看,念出一串字母和数字,这是林评提供的。
许宗元说:“最后一个数字是错的。”林评的智商果然就是这种水平,连他的个人邮箱都背不对。他掏出手机,将正确的邮箱地址连同文件夹密码发到施谨微信。
发出微信,许宗元后知后觉,施谨之所以通过邮件而不是微信的方式询问他工作事宜,态度已是十分明确。如果今天没有偶遇,她应该也就算了。没有那三个文件夹密码,她的工作只会稍有坎坷。而如果为此和他建立较为私人的联系,恐怕她绝对不愿意。
施谨收到微信,轻轻点头,没再说多余的话。
许宗元一时冲动想问,部门团队怎么样了,遗留的项目怎么样了,但他克制住了这股冲动。走时自以为傲气十足,实则极度不负责任,现在反过来惺惺作态,有何必要?
而施谨已经转身走开。
她现在不再是曾经他眼中的那个吉祥物——又或者,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他以为的吉祥物。
许宗元回到工作人员休息区。黎桃在和负责搭建的工队负责人打电话,看见许宗元,她将手机扣在耳后,快速对他说:“Alicia先走了,她说你回程可以继续用她的车。”
没配车,没助理,黎桃不是许宗元,她不需要被照顾。
坐上车,季夏看向后座温度:二十六度。已到穿薄风衣的初秋,她却还穿着无袖衣裙。
陈其睿递给她一件外套。
季夏没穿,只搭在腿上,问:“你给老赵一家准备礼物了吗?”她这周实在是忙,没顾上这事。
赵空雷是陈其睿的多年老友,之前在美国工作,后来跟着法国太太去了法国,再后来又举家搬到上海。今年疫情爆发,他同太太再三商量,最后尊重太太的想法,准备再次举家迁回太太的法国老家。后天一早启程,今晚赵空雷约陈其睿和季夏去家里坐坐聊聊,季夏同意陈其睿来接她一道过去。
陈其睿说:“王晔帮忙准备了。”
季夏不予置评。她很怀疑他这个新助理的业务水平,以她接触对方的几次经历来看,王晔和施谨的情商与能力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季夏说:“我不懂老赵的想法。欧洲现在正处于第二波疫情爆发的水深火热之中,相较而言国内要安全稳定得多。”
陈其睿说:“Sophie有她的坚持。”
言下之意,赵空雷不可能不顾太太的意愿。
季夏和赵空雷一家打交道不多。事实上不只是赵空雷一家,季夏同陈其睿的好友全都相交甚浅。这次复合,陈其睿不要重蹈覆辙,季夏同意配合深度打通双方的社交圈,类似今晚这样需要作为陈其睿伴侣共同出席的事件和场合,她一概没有拒绝。
季夏说:“他太太有坚持,他就迁就同意,不论那个坚持在别人看来有多不合理吗?”
言下之意,同样都是伴侣,陈其睿怎么就没有这种优良品质。
陈其睿不回答她这意有所指的问题,“你又想要做什么?”要是她没什么打算,又何必来这么一句,提前试探和挑战他的态度。
季夏不响。
陈其睿略微沉思,“你已经做了?什么事,你讲出来。”
季夏说:“约法三章,不论如何,今晚不吵架。你能做到吗?”
陈其睿不响。讲这种话也不知道是为了提醒他,还是为了提醒她自己。他当然能做到,她能吗?
季夏将他的沉默当做确认表态。她说:“我将另一套房子做了抵押贷款。”
陈其睿问:“你又缺钱?缺多少?”
下半年国内疫情逐渐稳定,Xvent的业务回暖,现金流的情况理应比上半年大幅好转,不至于又出现骤然断裂的状况。之前为了不吵架,他没再和她聊过公司的经营思路和状况,现在凭借对她性格的了解,陈其睿做出粗浅预判:季夏这回不是为了保住公司、不裁员、不变更业务结构,她是为了进一步扩张。
果不其然,季夏说:“我计划再增加一块新业务。我要扩招团队。”
陈其睿问:“什么业务?”
季夏说:“除了新建的品牌数字化转型战略咨询,我还要再建一只完整的数字营销和直播电商团队,将两者合并为X-Digital,再配合现有的X-Event和X-PR,为品牌客户做end-to-end的服务。”
陈其睿听懂了。
季夏要在核心业务模块之上加速公司数字化营销的能力,除了为品牌提供传统的活动策划与公关营销的解决方案、新风口上的数字化转型战略咨询服务,还要涉足数字化创意传播、数字化效果广告采买、社媒种草及口碑维护、直播电商,以助力品牌实现从战略转型、营销传播到线上销售的全闭环。
的确,在后疫情时代,整个时尚奢侈品行业的配套行业及市场都在日新月异地变化,很多机会稍纵即逝,有远见的商人固然应当尽早布局、尽早入局,但是一家目前只有三十八位员工的2B小企业,在这个特殊当口就开始盘算要如何成为一家多板块、全链路的数据互动营销集团,这已经无法用简单的“野心”两个字来描述。
陈其睿在理解她的动机后,问出一个关键性问题:“你的目标客群仍然是奢侈品牌吗?”
季夏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测:“奢侈品行业盘子太小,数字化的生意也太小。我决定开始同步看向其它消费品行业。”
陈其睿陷入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要讲。季夏的理想和野心,他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并予以尊重。季夏的做法,他却全然不能够认同和支持。公司刚刚度过一个危机关卡,她才喘过一口气,就要不计后果地设定一个好高骛远的新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她这回要牺牲什么?只会是抵押一套房子这么简单吗?还是像上回一样,牺牲客户选择,牺牲名誉,牺牲健康?还有别的吗?她既不肯接受外部投资或合伙人入股,又不肯接受抗风险性高的做法,她的每个念头和每一步,在他眼里都是自寻绝路。
但陈其睿一个字也没讲出口。
这一次季夏抵押房产,他没从刘峥冉口中得知。这一次季夏要做公司新业务板块,他没从她朋友圈中得知。季夏当面告诉了他这一切,这是她对二人关系的态度,也是她的重大改变。
陈其睿的语气很沉:“你故意选择在去老赵家的路上和我讲这些?”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她算准了这个对话没办法深度展开,以此阻断两人争论乃至升级到吵架的可能性。
季夏承认:“嗯。”如果他要表达观点,批驳她的想法,制止她的行动,那他只能忍到回家再讲。
陈其睿无言数秒。
季夏几乎能感受到男人沉默的怒意。但紧接着,她听见陈其睿再度开口:“我们应该复婚。”
这六个字落在季夏耳边,她听得清楚,但又不那么清楚。他在讲什么?季夏转过头:“你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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