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季夏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局促,直接做主,点了可以两人分享的set menu。
服务生的声音很温柔:“女士想喝点什么?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请我们的侍酒师过来。”
季夏不需要侍酒师,她对酒的了解比绝大部分高级餐厅驻场的侍酒师都要深。她一边翻看酒单,一边问宋零诺:“你喜欢喝什么?”
宋零诺无法回答。酒单上的价格对她而言像是天价。她从小到大,没有来过这样的餐厅,也没有喝过这样的酒。
没听到女孩的回答,季夏抬眼,待看清宋零诺的表情,她又垂下目光,对服务生说:“不喝酒了。麻烦两听可乐。”
可乐上得很快。冒着碳酸气泡的杯子里有冰块,还有柠檬片。
宋零诺喝了一口可乐。那些清甜气泡顺着吸管进入她的口腔,让她感到了无法言说的轻松。
季夏看着女孩,说:“以后如果再有人问你,喜欢喝什么酒,你可以回答对方:‘我喜欢喝甜的,或者贵的’。”
宋零诺想——还可以这样的吗?
季夏说得很一本正经:“你不相信我吗?其实酒很好懂:不贵的里面甜的好喝,不甜的里面贵的好喝。”
宋零诺的人生经验不足以让她判断季夏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逗她玩。她只能捏着可乐的吸管,“我记住了。”
季夏说:“说说 ,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面对如此直接的问题,宋零诺居然没有觉得反感或者被冒犯。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两个巴掌,面前的这个女人令她感到值得信任。
宋零诺如实说:“我去年七月刚毕业,没什么存款,最近又被公司裁员了,在疫情期间找新工作不太容易。我需要活下去,所以我需要钱。”虽然信任对方,但她还是没有提家里的事。
季夏说:“裁员赔偿金有吗?”
宋零诺点头:“多发一个月的薪水。”
季夏没讲话。
宋零诺也没讲话。
过了几秒,季夏问:“你对你的前公司失望吗?”
宋零诺想了想,“我可以讲真心话吗?我觉得我的前公司很虚伪。”
季夏说:“怎么说?”
宋零诺用吸管搅了搅杯子里的冰块,目光停在冰块上,“比如说,我前公司的企业理念是‘Women First’,号称要女性为先,但是大老板却是一个男人。”
这句真心话宋零诺想讲很久了,从当初面试到后来入职工作,这始终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件事。像现在这样,对着一个不熟但却信任的女性前辈吐槽前公司,这感觉非常畅快。
季夏说:“还有吗?”
于是宋零诺继续:“公司裁员,是为了节省人员成本对吗?但是裁像我这样的小员工,才能省多少钱呢?如果真的是为了省钱,为什么不按薪水高低裁呢?”
如果直接裁掉那个男性大老板,是不是可以养活百来个她这样的员工?或者裁掉何亚天?赵悦?他们的级别不是可以为公司省下更多的钱?
讲完,宋零诺看向季夏:“Alicia,我说的这些,在你听来是不是很幼稚?”
季夏摇头,“不会。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和你的想法一样。觉得自己每天累死累活,为什么赚的才是老板的十分之一?如果公司业绩不好,第一个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工作会不会丢?”
宋零诺轻轻“哦”了一声。
季夏看着她,“不过,后来我就慢慢地理解了,公司看的是员工能够给公司带来的绝对价值——你为企业创造的价值,和企业付给你的报酬之间的差额。你以为公司裁掉一个高层可以省下更多钱,但你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个人,企业所损失的价值将远远超过省下的那点钱。你的前公司选择裁掉你,并不是因为裁掉你能省下更多钱,而是因为裁掉你不会让企业损失更多钱。这样讲,你也许没有办法得到安慰,但你至少能够换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
宋零诺一字不发地听着。
季夏像她那样用吸管搅了搅可乐里的冰块,“至于你前公司号称要‘Women First’却任命一名男性作为最高领导者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记住你此刻的情绪。在很多时候,这样的情绪会成为我们向前的动力。而我们前行的目标,不仅仅是取代一名男性成为最高领导者,而是能够拥有任命最高领导者的权利。等到有一天,当你真正拥有这样的权利时,你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悟和情绪。”
宋零诺一字不漏地听完,沉默少许,鼓起勇气开口问:“Alicia,请问你们公司还缺人吗?我可以申请一份全职工作吗?”
季夏微微笑了,“我们公司吗?我确实要招人,但我需要的是懂高端零售、懂数字化和有咨询经验的人才。目前的你没有办法满足我的需求,我也不能因为对你处境的同情而给你一份工作。那是对公司的不负责任,更是对你的不负责任。”
地铁末班车挟着早春夜晚的寒气呼啸进站。
车厢门开,宋零诺紧紧捏着手机走进去。
在酒店告别时,她第二次鼓起勇气,成功添加了季夏的微信。地铁启动,她一手扶着立杆,一手划动手机屏幕,尝试点开季夏的朋友圈。不出意外的一条横线和仅限三天可见。她早就应该想到,季夏并不像是一个喜欢发朋友圈的人。
宋零诺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女性前辈。
她又点开季夏的朋友圈背景大图。那是一张夏日的海边,阳光很灿烂,海水很清澈,海滩上还有一个旋转木马。
这时候,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
地铁上信号不太好,对方接连重复了三遍宋零诺才听清:“……我是品牌中心的刘辛辰,你还记得我吗?”
宋零诺说:“嗯。”她不太有兴趣再和零诺时尚的人打交道,也不太有兴趣在这个时间点接这样的电话。
刘辛辰说:“请问你这周有空再来一趟公司吗?”
宋零诺莫名其妙:“请问什么事呢?”
刘辛辰说:“我老板,哦,就是品牌中心副总裁,她看了你之前拍的样衣照,想要购买商业使用的肖像权,作为campaign素材进行传播,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公司签署肖像授权商业使用的合同吗?”
宋零诺更加莫名其妙,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愿意哦。”
商用?传播?她?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刘辛辰并不在意她的回复,进一步补充信息:“我老板希望能够购买十二个月的全球商用版权,使用渠道包括广告投放、品牌自有社交媒体平台、线下门店、官方网站及第三方电商平台。选出来的片子一共十二张,单张付费八千元,含税总计九万六千元。你对这个报价能接受吗?”
第6章 . 价值
到家后,宋零诺花了一个小时在各大搜索引擎和问答app上查询普通的平面模特的工作收入区间,以及品牌广告主在通常情况下为商用模特肖像权所支付的价格区间。
拍摄工作八小时,照片商用全渠道买断,按模特的资历深浅,价格从五千到两万元不等。这还包括经纪公司要抽成的佣金。
查询完,宋零诺坐在桌边,觉得匪夷所思。
她是一个毫无经验可言的“模特”,在那次总计四小时的拍摄过程中,她确信自己毫无任何镜头表现力,也没有为其付出额外的心力。她只是按照现场要求,勉强自己完成了一项并不感兴趣的工作任务。
但是现在——九万六千元?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正常的市场价格。对宋零诺而言,这太匪夷所思了,她不理解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除了零诺时尚的“财大气粗”,宋零诺找不出第二个解释。
兼职工作完成后,宋零诺收妥今天的二百二十块钱收入,谢过Cynthia,看了一眼时间。
五点十分。
活动地点离零诺时尚大楼不远,坐三站公交车就到。站在这栋气派又精致的写字楼下,宋零诺抬头举目。以前,她从来没在这个时间点下过班,也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时候的大楼。
时逢傍晚,有夕阳,有晚霞。夕阳和晚霞的光芒映在冷冰冰的全玻璃大楼外壁上,如同琉璃过火一样斑斓耀眼,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宋零诺驻足片刻,低头,收回目光,再一次走进这个世界。
在前台完成登记信息,宋零诺接过临时访客门禁卡。短暂犹豫后,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从前台的免费口罩盒中取出一只,装入包里的信封中。
刘辛辰在二十层的电梯口接宋零诺,很得体地挥挥手打招呼:“Hi.”
宋零诺做不出来那样随意自然的表情和动作,只能简单回应:“Hi.”
刘辛辰转身刷卡,领着宋零诺一路走进去。
她边走边问:“你为什么不愿意签肖像权商用合同呀?是不喜欢个人形象曝光吗?还是觉得价格不合适?”
宋零诺没回答。
刘辛辰转头看她一眼,友善一笑,没再多问。这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女孩似乎有着自己的倔强,对方虽然不愿意签合同,但又同意来公司和她老板聊一聊,这实在是很有意思。
一路走到这一层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刘辛辰停下脚步。她和办公室外的助理说了几句话,然后叫宋零诺:“我老板今天比较忙,我只帮你约了十五分钟时间,要麻烦你注意哦。”
这间办公室只有一面真正的墙体,剩下三面都是玻璃。它很大,里面的办公家具数量很有限,在三侧可利用的空间里,仅有一侧摆着几样装置艺术品,这种不对称且空旷的空间审美显得很高级。
唯一的那面墙前,有一张很简单的纯色实木办公桌,和一把纯色人体工学椅。有一个女人坐在桌前,看见宋零诺走进来,便将目光从电脑屏幕前移到她的脸上。
宋零诺听到身后门被关上的声音,抬眼看向女人,学刘辛辰那样向对方打招呼:“Hi.”
女人微微笑了,“Hi.”
紧接着,她扬臂指向桌前的另一把客椅,“请坐。”
宋零诺走过去,坐下前无意识地拉了拉衣角。她把包放在腿边的地毯上,然后抬头,近距离地看向女人。
女人开口:“你好,我是姜阑。”
宋零诺也开口:“您好,我是宋零诺。”
其实不用对方自我介绍,宋零诺也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和她的职位。姜阑是零诺时尚品牌中心的副总裁,负责零诺时尚旗下全品牌矩阵的全球传播与营销工作,直接向总裁陈其睿汇报。有关她的职业经历和个人新闻,在网上随便一搜就能搜到大把资料。宋零诺在来之前,已经做过相关准备工作。
姜阑讲话很直接:“谢谢你抽出时间来一趟。坦率来说,谈模特肖像权合同这一类事宜通常我并不会过问,但是刘辛辰告诉我她遇到了困难,而这个困难会影响我对‘无畏’下一季的传播计划,所以我才想直接和你聊一聊,我需要提供什么条件,会让你愿意签署这份合同?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应该知道我们给出的报价已经远超市场均价,倘若你是希望能够谈一个更好的价格,那么不可能。不过你既然愿意来见我,就说明你有你的诉求。我很愿意听一听,你的诉求是什么?”
刘辛辰说姜阑只有十五分钟,宋零诺此刻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毫不浪费双方时间的对话方式。她选择用同样的方式讲话:“我想先知道,我的照片为什么会值这么多钱?你们为什么愿意用远超市场均价的价格购买我的肖像权?”
姜阑说:“你还没有看过成片,是吗?”
宋零诺点点头。她对成片是什么样的并无兴趣。
姜阑将桌上的外接大显示屏翻转,朝向宋零诺,上面出现了一组照片。
照片中,在强烈的直闪光线下,年轻女人半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缎面,她的嘴唇微张,眉头微皱,两只手揣在裙子的口袋里,双腿站得笔直,没有任何姿势的姿势像是在抗拒被任何目光进行审视。
这张照片,在拍摄现场,宋零诺曾经匆匆一瞥。
但是它现在的视觉表达完全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宋零诺无法描述和形容。颜色?光线?阴影?这太神奇了。
照片正中横压着“无畏WUWEI”的品牌logo,它已经十足像一张商业广告大片了。
姜阑打量宋零诺的表情,说:“对于时尚品牌来说,创意和传播不可分割。对于创意而言,视觉贴合品牌调性是第一位的。我喜欢这组照片,照片中模特的抗拒感很天然,这不多得,而这正是我想要的。它们能够让‘无畏WUWEI’的目标受众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品牌在下一季想要表达什么。”
宋零诺听得很仔细。是这样吗?这样就能够让她获得如此丰厚的报酬吗?
姜阑继续说:“当然,这是我选择找你购买商用肖像权的原因,而不是我开出目前这个报价的原因。”
宋零诺有点困惑:“嗯?”
姜阑看向屏幕,“在你看来,这组照片之所以能够让人看过后加深对品牌的记忆,是模特的功劳吗?”
宋零诺毫不犹豫地摇头,她太清楚这一点了。
姜阑很轻地笑了,“你对这一行很不熟悉,是吗?那天和你合作拍摄这些照片的摄影师是谁,你一无所知,是吗?”
宋零诺回忆起那个有着犀利眼神的男人和他让她倍感压力的镜头。还有她那可笑的自卑与自尊。她点点头,回答:“嗯。”
姜阑说:“他的中文姓名是曾雾,雾气的雾。在海外,他的常用作品署名是中文同名拼音。关于他是谁,你可以自行查询搜索,我不多介绍。在国内,他的商业摄影工作标准报价是八小时四十万人民币,在此基础上,每一张照片的全球全渠道版权是八万元人民币。”
姜阑又说:“这次拍摄工作,他只收取了五千元人民币。给出这个价格,他只有一个条件:以他每张照片十分之一的报价购买模特的商业肖像权使用授权。而这,才是你的照片为什么会‘这么值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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