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曾雾和他的两个朋友在一起,一女一男。刚才在艺术中心门口,他应该是亲自去接这两位重要的朋友进来。
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曾雾看上去很松弛,脸上甚至还有笑意。他的目光没有那么犀利,也没有什么压迫感。这是宋零诺从未见过的曾雾。
从始至终,曾雾都没有看向她。
宋零诺再一次感到这是多么现实的笑话。
来之前的她竟然还在想,如果曾雾在现场看见了没被邀请的她,她要怎么解释?直接说是和任鸿的约会吗?
但她真的想太多了。
曾雾不仅没有邀请她来看他的个展,他也根本不计较她有没有不请自到,连看见任鸿牵着她的手出现,他也不问一字。
她对他而言,只是人形衣架、创作工具。
这个认知早就存在于她的脑海中,所以宋零诺无法理解为什么此刻的自己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宋零诺,你不是强烈抗拒这个男人吗?你为什么会失落?这合理吗?
曾雾转过头,看见宋零诺背身走去展厅另一头的女洗手间。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年轻女人对他的作品毫无兴趣。她跟着任鸿来他的个展,只是为了跟任鸿在一起,连站在安检入口处,她都要和任鸿拉拉扯扯地讲半天的话。
只可惜喜欢任鸿的宋零诺并不知道,任鸿从二十岁之后就没再喜欢过女人。任鸿小时候喜欢女人,长大了喜欢男人,或许等老了又会重新喜欢女人,谁知道?当初任鸿被他亲爸打出家门,他爸说不要这种“不正常”的儿子,后来郝翠雪上门和她姐夫说:我这辈子搞过多少男人就搞过多少女人,任鸿往后跟我走。
搞艺术的人,性取向的流动在他们身上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曾雾偶尔会自我嘲讽:或许这就是他和真正的艺术家之间的天然壁垒。
荒谬的是,宋零诺身处时尚行业,就职于只做女性品牌的奢侈品集团,平常工作中遇到的男人能有几个是直的?她连任鸿的性取向都分辨不清楚吗?连任鸿本人都没想过宋零诺对他的喜欢会是那种喜欢。宋零诺究竟怎么能做到一边无知愚蠢地对任鸿产生男女之情,一边经验老道地对曾雾说出“我喜欢喝甜的,或者贵的”这种考验男人的话术?
目睹宋零诺一厢情愿地喜欢任鸿,曾雾并没有提醒告知她的义务。要他扶贫帮困,没问题,但这个贫困仅指金钱,这个贫困不包括智商。
不知道有朝一日宋零诺得知真相时,会不会被自己蠢哭了。
曾雾试着想象那个画面。
一想到宋零诺的眼泪,他就不可控地动了动手指。女人微烫的呼吸在他指间长久地滞存着,叫他无法多想。
“曾雾。”
朋友在身旁叫他。
曾雾回过神,“嗯。”朋友千里迢迢来上海看他的个展,他不应该走这么久的神。
曾雾个展一共五间厅,四间半开放展厅,一间封闭展厅。其中,「叙往」占两间厅,「破新」占两间厅,分别陈列展出他出道以来的经典作品。
朋友走完这四间厅,问:“最后那间厅有什么特别的?”既不属于「叙往」,又不属于「破新」,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曾雾说:“没有。”
最后那间厅里,仅有一幅作品被陈列。
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穿着连体裤,坐在空旷无物的地面上,她光裸的后背掠过有如晨曦一般的光芒,她微微侧首看向镜头,神态既满足,又痛苦。满足是内发的满足感,痛苦也是内发的痛苦感。
任鸿最后选定展出这张照片时,郝翠雪特地致电问曾雾:你当时拍到的是什么?你当时看到的是什么?
曾雾没有回答。
任鸿在楼上休息室找到郝翠雪,返回展厅接宋零诺,把人一路送到郝翠雪面前,介绍说:“这位老太太姓郝名翠雪。这位小姑娘姓宋名零诺。你们俩自己聊吧,我要下楼找人玩了。”
任鸿说老太太,宋零诺却一点都没觉得面前的女人“老”,她很难想象这是自己奶奶的同龄人。宋零诺的奶奶种了一辈子的地,和郝翠雪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既然是奶奶的同龄人,宋零诺必须按晚辈的礼节叫人:“郝奶奶。”
任鸿还没走,一听这话,立刻笑:“哎哎,这辈分不对吧?您是我姨,是雾子的恩师,怎么变成了她奶奶?”
曾雾的恩师?
宋零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心态的变化,她慌忙改口:“郝老师,您好。”
郝翠雪轰走任鸿,然后笑眯眯地对宋零诺招手:“来。”
宋零诺走过去,郝翠雪拍拍身旁沙发的空处,宋零诺拘谨地坐下。她很想问郝翠雪到底为什么想要认识她?但她又不敢唐突这位气质和身份都很特别的长辈。
郝翠雪塞了一根牛奶味的棒棒糖给宋零诺,语气一点都不生分,“我叫你什么好?你喜欢别人怎么叫你?”
宋零诺低头看手心里的棒棒糖,这是真把她当成小孩了,可是她都二十三岁了,还吃棒棒糖吗?这糖让她想到了奶奶,郝翠雪令她感到亲近。宋零诺止住回忆,回答说:“您叫我什么都可以。”
郝翠雪问:“曾雾叫你什么?”
宋零诺微愣,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她说:“曾老师没叫过我名字。”
郝翠雪开怀大笑,“你叫我老师,还叫他老师,自己觉得奇不奇怪?你既然叫我老师,就不能再叫他老师。你听我的,以后叫他大名。”
“可是……”宋零诺迟疑,就听郝翠雪继续说,“他要是不乐意,你就说是我教你的。”
宋零诺只能点点头,“好的。”
想到曾雾今晚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她,她就觉得这个应允是空气,她根本没有机会叫他大名。
郝翠雪问:“曾雾个展你看了吗?
宋零诺摇头,“没有。”
郝翠雪问:“怎么没有?”
宋零诺不想说出真实原因,“……还没来得及。”
郝翠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我带你下去看看?曾雾的个展,你一点儿都不想看吗?”
宋零诺沉默。
她以为郝翠雪想要认识她是因为任鸿,但为什么郝翠雪一直在提曾雾?
她只能另找借口:“……我不懂摄影。我没有欣赏摄影艺术的细胞。”
郝翠雪再次大笑,笑后说:“那怎么办,我先给你讲讲摄影史和艺术鉴赏?好吗?咱们就从鸦片战争的列强战舰聊起?”
这倒唤起宋零诺的好奇心,“和鸦片战争有什么关系呢?”
郝翠雪回答她:“摄影是西方文明的产物,进入东亚的契机是由侵略者带入的,中国、日本、朝鲜,都一样。中国摄影界这一百来年一直在尝试建立自己的语言体系和意义结构,因为这涉及到东西方内在的文化、艺术、精神层面等冲突。”
宋零诺想问,为什么要和她讲这些呢?但她还是听了下去,并没去想为什么会对自己毫无兴趣的摄影有这样的耐心。
郝翠雪从鸦片战争讲起,一直讲到2020年,从高艺术,到纪实,新闻,人文,地理,再到当代艺术和摄影的融合,唯独不提宋零诺有着浅薄认知的人像和时尚。
这一讲,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郝翠雪学识渊博,将摄影史讲得有趣不枯燥,宋零诺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她主动问:“您为什么不讲人像摄影和时尚摄影呢?”
郝翠雪眨眨眼睛,“讲这个啊,那要结合实例一起看。”
什么实例?
郝翠雪从手边摸出一本硕大的影册,翻开来,用一张张人像照片作为例子讲给宋零诺听。在那些照片中,宋零诺见识了模特的喜悦、兴奋、恐惧、厌恶、不甘、贪婪……等等情绪。不同的人像摄影师的技术有参差,相同的模特在镜头下的表现更是天差地别。
郝翠雪又揭过一页。
宋零诺看到下一张照片,一时愣住。
那是她第一次被曾雾拍摄样衣照的照片。郝翠雪为什么连这些照片都有?
郝翠雪好像能看出她的心事,眯眼笑道:“我看了你的照片很喜欢,就让曾雾把他拍过的你都发给我了。”
事实上,这本影册的后半部分全都是曾雾镜头下的宋零诺。这些也是郝翠雪计划中要和宋零诺讲的“教学实例”吗?
宋零诺看着照片中的自己。
真实的、不容忽视的抗拒感。她始终对这个男人和他的镜头如此抗拒。不论何时何地看这些照片,这都是她的唯一认知。
郝翠雪带着宋零诺过完一遍照片,问:“你有什么感觉?”
宋零诺如实说:“模特很抗拒被摄影师拍摄。”
郝翠雪翻回宋零诺的第一张照片,再一次逐张带她过了一遍所有照片,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宋零诺的感觉没有改变:“模特很抗拒被摄影师拍摄。”
郝翠雪说:“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的模特情绪有差别吗?”
第一张是“无畏WUWEI”的样衣照,最后一张是“高潮是什么”。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模特的情绪的确有显著差别。
宋零诺点点头,“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模特抗拒被摄影师拍摄的程度逐渐增大。”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拍摄时的状态。前一次和后一次拍摄,煎熬和痛苦的程度只增不减,而在第二次拍摄的过程中,最后一组照片更是极其艰巨的挑战工作。她的抗拒感在最后这张照片里攀上了顶峰。
郝翠雪进一步提问:“模特本人认为抗拒感是因何而生?”
宋零诺想过很多遍这个问题,她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模特不喜欢当模特。模特非常非常不喜欢被摄影师拍摄。”
郝翠雪微微地笑,提醒宋零诺:“刚才我们看了很多人像作品。模特厌恶、讨厌、不喜欢的情绪,是这样的吗?”
宋零诺怔住。
郝翠雪说:“抗拒,并不是厌恶、讨厌、不喜欢。照片中的模特在抗拒,而抗拒的本质,是什么?”
郝翠雪又说:“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模特的抗拒感越来越强烈,这是为什么?”她指向“高潮是什么”那张,“而强烈抗拒的本质,又是什么?”
宋零诺无法回答。
郝翠雪再次眨眨眼,建议她:“摄影和绘画这类艺术最大的不同是,它能捕捉真相和真相背后的情绪,‘触于目者感于心’,讲的就是摄影。你下楼去看看展,找找答案。”
宋零诺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她从头到尾都忘记去问:郝翠雪到底是为什么想要认识她呢?
和郝翠雪聊了两个多小时,展厅里的人已经都走光了。宋零诺不知道任鸿去哪了,她也没发微信问。宋零诺一个人沿着策展动线,一间厅一间厅地看过来。
「叙往」两间厅,「破新」两间厅。一共五十张作品,人像形形色色,没有一张让宋零诺看到熟悉的“抗拒”。
四间半封闭的展厅走完,宋零诺来到最后一间厅。
这里的光线比前四间都昏暗。
她轻步走进去,只见展厅正中竖着一面独立的展墙。说是展墙也不确切,它更像是一个艺术装置。在昏暗的展厅中,它汇聚了所有明亮的光线。墙体呈半透明状态,正反两面以镜像方式陈列着同一张摄影作品:
宋零诺 | SONG LINGNUO
曾雾 | ZENG WU
高潮 | An Orgasm, 2020
银盐印相 | Gelatin Salt
178X110 cm
宋零诺站在装置一侧,抬头看向这幅作品。
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穿着连体裤,坐在空旷无物的地面上,她光裸的后背掠过有如晨曦一般的光芒,她微微侧首看向镜头,神态既满足,又痛苦。满足是内发的满足感,痛苦也是内发的痛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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