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男人一手拎着相机,另一手摸上电脑触控板,中指简单划动几下,在某几张照片上标了星。
然后他示意宋零诺:“你可以去换下一套了。”
宋零诺的目光还停留在显示屏上。
照片中,在强烈的直闪光线下,女人半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缎面,她的嘴唇微张,眉头微皱,两只手揣在裙子的口袋里,双腿站得笔直,没有任何姿势的姿势像是在抗拒被任何目光进行审视。
女模特去换下一套衣服,曾雾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看一眼。有个未接的微信语音,他看清对方的名字,立刻冷笑一声,拨回去。
那边很快接起:“雾子!你赶到了吗?”
曾雾很不耐烦:“赶到了赶到了。”
那边又说:“感恩啊雾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曾雾说:“滚蛋。”
然后挂断了语音。
他把手机扔在台面上,不掩嫌弃地环顾一圈这间并不算大的摄影棚。他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低级工作了?拍四个小时,才赚五千块?任鸿现在混得这么差?这种活儿也接?要说自己也真是心太软,不然为什么要帮因为忘做核酸而被困在杭州高铁站回不来上海的任鸿这个忙?
曾雾又看向电脑显示屏。
女人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之间,四肢颀长,骨骼长得很好,可惜她这样的资质在平面模特圈里太常见、太普通。
更别提她面对镜头时的抗拒感和生涩感。
曾雾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没拍过这么初级这么没经验的模特了。
四个小时的拍摄结束后,刘辛辰为现场的工作人员安排了晚餐,宋零诺也有一份。
一盒鸡肉芒果羽衣甘蓝色拉加一杯鲜榨橙汁,如果在外卖平台上点的话要一百二十六块。
宋零诺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奢侈的晚餐。她握着叉子,抬眼看向还站在电脑前的男人,后者正在吩咐助理选片,好像一点都不饿的样子。
没了摄影大灯环绕,宋零诺终于能够看清楚男人的样貌。他的眼神很犀利,就像他的镜头。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摄影师是不是都像他这样。
但她只想了短短几秒,就又打开手机,一边吃色拉,一边刷新招聘网站上的工作职位。
曾雾快速浏览星标照片,左手搭在工作台上,两根手指随着棚里的背景音乐有节奏地敲击着台面。
他没有在看照片里的模特。他对今天拍的这个成衣系列产生了兴趣。它的创意表达与品牌主张十分与众不同。
在反复看了两遍服装后,曾雾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模特身上。他双击一张图片的模特颈部,放大,拖动鼠标上下左右地移动屏幕区域。
刘辛辰走过来,先对助理道谢,然后对曾雾说:“您是任老师的朋友吧?今天真的辛苦您过来顶任老师的班了,非常感谢。请问老师怎么称呼?”
曾雾含混地应了一声:“我姓曾。”
然后他快速转移话题:“你们拍摄,模特都不casting的吗?用一个这么没经验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曾雾的目光却没收回。正是这个年轻女人在面对镜头时的抗拒感和生涩感,与这个系列的服装搭配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出奇和谐的美感。
刘辛辰的回答则出乎他的意料:“她不是模特,她是我们商品中心的同事。”她微微一笑,化解这一丝尴尬,“照片是我们内部使用,老师只需要对照产品追色就好,不需要修模特。辛苦您了。”
曾雾敷衍道:“哦。”
要是任鸿在这里,曾雾非得卡着他的脖子问清楚,他什么时候堕落成这样了?五千块拍四个小时也就罢了,这报价居然还要包后期?
第3章 . 难而正确
色拉快见底时,宋零诺的手机响了。来电是早晨去面试的那家公司的HR,通知她初面过了,约她二面的时间。电话讲完,她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疫情期间的失业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外面的机会也似乎并没有那么少。
这时候,眼前压过来一道人影。
宋零诺抬头,看清来者。她想到前面那难熬的四个小时拍摄,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皱起了眉。
曾雾捕捉到女人的面部神色,开口:“当模特很痛苦?”
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物品。或许在他眼中,所有的模特都是真人衣架,仅此而已。
宋零诺仍然皱着眉,“我不喜欢。”
曾雾问:“不喜欢什么?”
宋零诺不喜欢的很多,但她没什么必要同这个男人多讲。工作任务已经顺利完成,她没有义务继续留在这里。于是她收起色拉盒和果汁杯,向男人道别:“……老师再见。”
曾雾叫住她:“你身上的羊绒衫破了个洞。”那个洞很明显,而且看边缘的形状,并不是新破的。他很怀疑她连自己的衣服破了个洞都没发现。
宋零诺抿着嘴唇站住。
曾雾继续说:“你有兴趣兼职平面模特吗?我可以介绍经纪公司给你。”
年轻女人毫无做职业模特的天分,这一点他很确定。但匪夷所思的是,今天拍的这组照片让他看到了她的某种可能性。如果任鸿在这里,肯定要说他又犯病,为什么走到哪儿都忍不住要当伯乐?
不等她回答,曾雾又补充:“这样你可以多一份上班之外的收入,不必再穿破洞的羊绒衫。”
宋零诺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摄影棚。
办理离职手续那天,宋零诺去找赵悦签字确认自己已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交接。
赵悦签好字,叫宋零诺等一下。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盒子,递给宋零诺:“希望你今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宋零诺没想到赵悦会给她准备离职礼物。她心情有些复杂,伸手接过盒子,“谢谢您。”
对赵悦,宋零诺不存在什么怨怼的情绪。赵悦和她一样都是打工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任务需要完成。裁撤宋零诺,是赵悦的工作任务。
赵悦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我是不是还欠你钱?”上周宋零诺帮她代买了一份午餐,她差点把这码事忘了。
宋零诺点点头,“六十八块。”其实就算赵悦没想起来,她也会在离职前提醒对方还钱的。
赵悦笑了下,拿起手机给宋零诺的微信转了钱。
宋零诺收下钱,拿着离职单,正式地向赵悦道了别。
赵悦看了一会儿这个九七年出生的女孩的背影,她的心智比自己以为的更加成熟。
走出零诺时尚大楼,宋零诺站在旋转门前,短暂停留几秒后,继续向地铁站走去。一小时二十八分钟后,宋零诺回到了出租房。
小区是新小区,入住率一般。房子本来是标准的两室一厅,被房东改成了两间独立的出租套。宋零诺租的是其中面积较小的那套。原卧室和原阳台打通,再被分割改造,变成了一个带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起居室。床、沙发、餐桌兼书桌、衣柜全部挤在这间不大的起居室里;厨房与卫生间共用同一个区域,中间隔着一道磨砂推拉门;没有阳台。这套距离市中心二十二公里、布局极其狭挤的套间的月租金是两千三百五十元,水电燃气网络另缴,其中电费按一块钱一度收。
这是宋零诺能够承受的价格上限。
到家后,宋零诺把从公司拿回来的私人物品放进储物格,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翻出那件还没来得及补的黑色羊绒衫。
坐在床边,她重新打开小红书上的教程,笨拙地照猫画虎。画到一半,有电话进来,视频播放暂停。
是那家她面试过两次的公司的HR。
宋零诺一字一句地听完对方的抱歉话术,到最后只能回对方一句“没关系,我能理解,谢谢您。”
结束通话,她低头看向刚才顺手搁在腿上的羊绒衫。那个破洞被她缝补得丑陋不堪,像是一个没织完的蛛网。
宋零诺想起她小时候最怕的动物就是蜘蛛。
后来奶奶告诉她,蜘蛛是喜神,看见蜘蛛不要害怕,会有好事情发生。说这些话时,奶奶在给她切西瓜。西瓜是奶奶自己种的,大西北的土壤很适合种植西瓜,她从小就喜欢吃奶奶种的西瓜。奶奶种了一辈子地,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每次看见她都会开心地笑,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齿。小的时候,奶奶给她做冬天穿的棉裤,很粗的针脚,穿几次就会漏棉花,奶奶总是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地说,我不会做针线活呦。
宋零诺拨开腿上的羊绒衫。
她走去储物格前,把赵悦给她送的离职礼物取出来。长方形盒子的质地很精美,打开后是双层雪梨纸。宋零诺揭开纸,里面是一件黑色羊绒衫。她拿起吊牌,看清价格,以及上面印的“100% Cashmere”。
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以为没人会发现她的羊绒衫破了个洞。
这时候,手机响起微信语音拨入的提示音。
来电人是小姑。
宋零诺按下接听。
小姑的声音透着疲惫:“小诺,你不是说给奶奶请保姆的钱你来出吗?”
宋零诺说:“嗯。我等一下就转给你。”
小姑问:“你还好吗?我听你爸说你换了新工作?”
宋零诺没回答,只问:“奶奶的轮椅要换,你们买了吗?”
小姑说:“这你别操心了。你管好自己就行,在新单位要好好表现,争取年底能涨点工资。”
挂断语音,宋零诺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然后她打开手机银行,给小姑的银行卡转账五千块。转账成功的消息同时提示着账户余额:三千两百一十四元八角。
裁员赔偿金要等到下个月的工资日。现在的钱还能在月初交一个月的房租。
手机熄屏,宋零诺坐回床边,弓下腰,手肘撑在膝头,脸埋进双掌。
上周在零诺时尚大楼顶层的摄影棚中,那个眼神和镜头同样犀利的男人问她,有没有兴趣做兼职模特。
那一刻,有一只黑色的鹏鸟自宋零诺心底飞起,展翅遮蔽了她的理智。那只鸟是面对他人怜悯的自卑与自尊。
现在,宋零诺只想回到那一天那一刻,亲手将她那可笑的自卑与自尊碾至稀碎。
然而时光无法回溯,她错过了一个机会,就只能错过了一个机会。
公司里的人都走了,季夏才关灯离开。
车在停车场,她拎着外套和手袋一路走过去。司机过年期间回老家,碰上疫情爆发,几番纠结之后选择留在老家不回上海了。为了节省成本,季夏索性就没再招新司机。
停车场没什么人,季夏把外套和手袋丢进后座,不急着上车。她靠在车门边,摸出电子烟,咬进嘴里。公司经营的挑战和压力巨大,逼得她最近烟瘾重发。电子烟抽起来其实没什么意思,也解不了压,但是考虑到陈其睿,她还是忍住了没去买香烟。
五分钟后,季夏开车回家。
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离公司不远,车程一刻钟左右。车入地库,季夏留意到她的双车位上已经停了一辆眼熟的车。
陈其睿的司机正在小寐,被季夏敲窗敲醒。他立刻降下车窗:“季总。”
季夏问:“老陈今晚不是在陪北京那边来的人?饭局这么早就结束了?”结束了不回自己家,跑她这儿来?
司机解释:“陈总喝得有点多。您这边近。”
季夏一时有些后悔之前给陈其睿设置了她家门锁的指纹。
进家门后,季夏才知道司机说的“喝得有点多”是什么样的有点多。男人连鞋都没换,踩着客厅地毯坐在沙发上。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呼吸很重,衬衫扣子解开了一半,脖子上青筋肿胀。
季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陈其睿喝成这样了。零诺集团总部的那帮人从北京来一趟上海,就能折腾成这样?她皱了皱眉,扔下外套和手袋,去洗手间拧了一条毛巾出来,搭在男人的额头上。
讲实话,季夏的情绪并不好,在压力大的情况下,她没有什么心思照顾醉酒的前夫暨现男友。
她弯腰,伸手摸了摸男人发烫的脸,试图叫醒他:“老陈。”
男人的眉头动了动,居然真的睁开了眼。他还没完全看清人,就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季夏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是被那帮人灌成了什么样,才能骂得出来的话?这是陈其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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