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第17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现代言情

  曾雾没回复文字,直接拨微信语音给宋零诺。

  那头接得十分迅速:“曾老师,您好。”声音和语气倒很镇定,完全不像之前连续用十几条验证申请轰炸他的人。

  曾雾说:“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曾经对姜阑说过:‘如果您需要,我今后可以继续为’无畏’免费拍摄照片,提供更多的价值’。”

  但他没讲,后来他从姜阑那里收回了model casting的决策权,姜阑对宋零诺也就不存在“需要”或“不需要”,宋零诺的承诺早已被作废。若非这次他被梁梁的创意所打动,他根本不会尊重梁梁对模特人选的坚持,也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对话。

  那头沉默无声。

  曾雾继续说:“这次拍摄‘无畏’的「女人是什么」系列,你想要这个机会,那么你的身份就是内部指定的模特,所以按照你曾经对姜阑的承诺,你不会得到一分钱的报酬。”

  宋零诺无法原谅自己。她自己说过的话,怎么能忘记?家里的糟心事和忙到疯的工作都不是借口。自己就像一个出尽洋相的小丑,先是断然拒绝不想做的事,紧接着又为了钱去厚着脸皮求人把机会还给她,到最后才意识到这个机会根本没办法让她赚到钱。

  她现在只有两个选项:感谢曾雾愿意给她机会,自己履行承诺,不收一分钱地完成这此拍摄;或者,放弃争取这次机会,再次出尔反尔,向曾雾诚挚地道歉,请他继续去casting其她模特,让自己坐实小丑的形象。

  面对这两个选项,宋零诺几乎不需要犹豫。她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奶奶的情况等不起,如果这件事无法让她赚到钱,那么她宁可做一个小丑。做小丑不需要花钱,她有能力承担。

  她正要开口,却听到曾雾讲:“如果这次你成功完成拍摄工作,那么从下一次开始,你将有机会参加正式的拍摄casting,同所有外部职业模特一起竞争机会。如果你的实力足以获得拍摄工作,那么我将建议制片按照市场价向你支付报酬——考虑到你目前的经验,每八小时三千元。”

  宋零诺咽下原本要讲的话。

  一次不收取报酬的拍摄,换取以后概率极低的赚钱机会,划算吗?

  她问:“如果我这次不做模特,那么我还能被允许参加以后拍摄的casting吗?”

  曾雾说:“不能。”

  曾雾又说:“你考虑清楚,将你的最终选择告诉我。我给你半小时。”

  任鸿坐在实木地板上,听曾雾讲完这通语音,笑着打抱不平:“你何必呢?”他今天来看曾雾办个展的场地选择,并且自告奋勇地要当策展人。

  何必呢?

  曾雾摇头,“如果不是因为她缺钱,我连现在这个机会都不可能给她。”一个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和做出的行为给别人增添了多少麻烦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很缺钱,还值得被同情吗?

  任鸿说:“她如果是为了钱才拍,那能好好拍吗?”

  曾雾将场地平面图递给他,没回答。

  像任鸿这样的人不可能理解,对其他一些人而言,钱能够催发出他们巨大的工作表现潜力。至于这个巨大到底有多大,那就要看宋零诺对钱的需求到底有多迫切。

  任鸿不在意曾雾回答不回答,他抓着场地平面图看了会儿,又咧嘴笑:“还是你的名字能拿到好资源啊,疫情期间,这么大的地方居然能批下来?这馆要是让郝老太太看见,她肯定又要闹。”

  一边说,他一边抬眼看曾雾。之前任鸿问过曾雾,要不要请郝翠雪帮他露个面、接受个采访什么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内办个展,如果有郝翠雪在圈子里为他背书,业内讲刻薄话的人会少很多。但是曾雾拒绝了。

  曾雾一直认为自己“有辱师门”,他对外从来不讲自己是郝翠雪的学生,他没这个脸。

  任鸿要策展,逼曾雾把他出道至今的作品梳理成集,带自己完整地过一遍。二十分钟过去,曾雾失了兴趣,要求暂停,起身取水。

  这时候,微信进来新消息。

  宋零诺:“曾老师,谢谢您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努力完成这次拍摄任务,绝不辜负您对我的一片好意。”

  这种话术发过来,曾雾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宋零诺真心实意地发完微信,迅速调整情绪进入工作。

  十分钟前,她去茶水间倒水,在那里碰见零售运营部门的张匀运。像三月初一样,张匀运又告诉宋零诺一个小道消息:今天早上大老板通知了整个管理层,公司必须进一步控制压缩人员成本,所有经理级别以上员工,从本月开始薪水只实发百分之八十,剩余百分之二十暂时冻结,逐月累计,到年底再一次性发放;所有总监、高级总监、部门副总裁级别员工,取消原定要在六月发放的上年度年终奖,本年度年终奖将视今年全年业绩达成率,到明年初再决定是否恢复;各部门的所有待招岗位,一概冻结,没有大老板的特批,不论该部门的职位缺失率有多高,都不能补人到岗。

  张匀运的小道消息很靠谱,这次宋零诺没有怀疑。她有两个担忧:大老板这样降薪和减发年终奖,会不会让像梅森这样的员工心生不满、离开公司?她很喜欢梅森这个老板,不希望看到梅森离开。另外就是,现在大老板只针对中高层做成本调整,那是不是很快会轮到她和张匀运这样的小员工?

  张匀运觉得宋零诺在某些方面真迟钝,大老板不就是仗着大环境糟糕、外面的好机会极少、员工很难在短期内跳槽,所以才能做出这种剥削员工的决定吗?这次只是降降薪、砍砍奖金,没有再来一轮裁员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降薪什么时候轮到底层员工,这种事情就算担心了,有用吗?民企么,老板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业绩不好,就要求员工和公司“同舟共济”,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业绩好了,照样要求员工和公司“荣辱与共”,更加不要计较个人得失。

  宋零诺不相信所有民企的老板都是这样。之前季夏的公司不就在正常招人吗?只是她不符合进入季夏公司的条件,不知道在Xvent工作的员工,是不是也被硬性要求和公司“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这一场短短十分钟的闲谈,让宋零诺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她必须要参加这次拍摄,她需要用此换取未来概率很低的赚钱机会,因为她必须要给自己做一个备用计划。

  奶奶的年龄只会越来越长,宋零诺的抗风险能力就必须越来越强,她不能完全依赖目前这份无法让她拥有充足安全感的工作。

  拍摄日是周五,宋零诺去和梅森请假。

  梅森说:“虽然这也是公司内部的工作,但你是去支持平行部门,我不能同意你为了这件事而耽误本职工作。你有两个选择:请一天年假,或者提前将周五要做的工作全部完成。”

  宋零诺舍不得请年假,她想将所有年假都省下来,留到年底回家看奶奶,多陪奶奶一段时间。她说:“我会在周四下班前将本周的工作全部完成,发给您确认。”

  梅森有时候不懂宋零诺为什么对自己如此苛刻。在这个行业,她没见过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这么拼。

  周四傍晚六点,宋零诺将汇报工作完成度的邮件准时发给梅森。看着邮件从“发件箱”跳到“已发送”,她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疲意,于是任自己坐在位子上,放空了一会儿。

  奶奶的情况小姑同步告诉了宋东庆,昨天宋东庆从外地打了一笔小钱过去——宋零诺没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钱——然后他让宋零诺先不要担心。宋零诺不想听宋东庆讲这种话,奶奶和她的感情,宋东庆从来都不懂,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懂不懂。宋零诺只能拼命完成工作,为周五的拍摄做好准备。

  这三天她总共只睡了八个小时,她的精神状态和皮肤状态都称不上好。宋零诺拿起手机,对着黑漆漆的屏幕照了照,逼自己做一个微笑的表情。

  太丑了。

  宋零诺扣下手机,揉了揉额头。

  如果明天曾雾在拍摄现场要求她笑,她要怎么办?

  周五早晨八点,宋零诺准点到达零诺大楼顶层的摄影棚。

  考虑到姜阑要控制整体拍摄预算,曾雾做出了一定妥协,他没有花钱在外租场地,还是选择了零诺自己的棚——他直接征用了这一整层所有大大小小的摄影棚。一共八间,他找的美术做了八套景,四白四黑。

  造型妆发需要花大约一小时。宋零诺被一位看上去很大牌但不知该如何称呼的造型老师要求这样这样和那样那样,她不对自己不懂的事情发表任何态度,全程十分配合,让老师很满意。

  在完成首个拍摄造型的过程中,宋零诺一直在看曾雾的助理们布光。据说他的助理们需要早上五点就到场,曾雾对光线的要求比对模特的要求还苛刻,每次大拍摄都需要三到四小时专门布光和调光。宋零诺看见一个年轻助理在做光替,模仿模特可能会做的姿势,反反复复地配合摄影助理试光。她略微发散思维:曾雾当年刚入行的时候,也做过这些琐碎打杂的体力劳动吗?她将曾雾的样子代入此处,那场景让她觉得分外好笑。随后她又想,那任鸿呢?很快地,她就阻止自己继续想象,因为任鸿不可能做这种工作,他纯粹的气质不匹配。

  换衣服前,宋零诺被摄影助理请去帮忙试两张光,毕竟她是今天的模特。试完后,宋零诺看见工作台上的盒饭早餐。制片公司在现场安排了餐车,专供工作人员吃饭。

  摄影助理瞧见她的目光,问:“你没吃早饭?想吃吗?”全天拍摄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听说这个女人不是职业模特,她没有经验平衡能量的摄入和使用。

  宋零诺有点不好意思,“可以吗?”她昨晚回家后实在是太累了,今早多睡了一会儿,没来得及吃早餐。

  助理递给她一份。

  饭盒开盖,一边是鸡汤鲜肉小馄饨,另一边是茶叶蛋和半颗肉粽。宋零诺站在桌边,掰开筷子,去夹肉粽。

  这时候,曾雾到现场了。

  他扫视一圈,犀利的目光落在宋零诺身上,不算陌生的压迫感瞬间罩住宋零诺。他将她从头看到脚,然后盯住她手中的筷子和肉粽,冷冷开口:“谁允许你吃东西了?”

  宋零诺没有“出卖”摄影助理,她顶着压迫感回答:“我自己拿的。”

  曾雾说:“你没有当模特的自觉性?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身材是什么样吗?你确定能穿进今天的衣服和裙子?”

  他又一次评价她的身材,这是似曾相识的对话。宋零诺微微皱眉,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女人就不能胖了吗?胖了就不能做模特了吗?”

  曾雾冷笑,那笑就像是他听到了极其愚蠢的话。

  当着现场二十来个工作人员的面,他毫不留情面地说:“你以为我计较的是女人的体重?我计较的是你的专业性。一个职业模特,不论是女是男,对自己的身材管理应该是第一位的。她/他可以很瘦,也可以很胖,是胖是瘦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从casting到fitting到shooting,她/他的身材不能有变化。你知道一个模特在短时间内的身材变化会对准备一场拍摄的团队造成多大的灾难吗?你当然不知道。为了准备这次拍摄,考虑到你近两个月身材的变化,梁梁一个月前就按照我的要求重新准备了一整套的拍摄样衣,供你在拍摄前做fitting。你能想象重新打样制作一整套样衣的工作量和成本吗?你当然不能想象,否则你也不会在短短三天内,又让自己胖了半圈。因为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发自内心地尊重为了这场拍摄能够取得成功的所有人。这件事在你眼中,只是个迫不得已的赚钱机会,仅此而已。我希望你记住:你可以不尊重摄影,但你必须要尊重你赚的每一分钱。”

  在摄影棚外的茶水区,任鸿找到宋零诺。她正将手中一口都没吃的早餐倒进湿垃圾分类桶。

  “嘿,”任鸿和她打招呼,“雾子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在拍摄现场骂人骂惯了,你把耳朵关起来就行。”

  宋零诺没想到任鸿也在,而且他还特地来安慰她。她连忙将手中饭盒和筷子丢进干垃圾桶,说:“我没事。”

  任鸿笑了,“真坚强。也没哭,真棒。”

  宋零诺本来一点都没想哭,但被他这么一安慰,立刻有点鼻酸。她忍住情绪,也勉强笑说:“谢谢你,任老师。如果今天是你掌镜就好了,我喜欢你这样的摄影师。”

  任鸿眨眼,“哦,你喜欢我啊。”

  宋零诺被他截掉半句原话,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于是慌忙解释:“啊,没有,我是说我喜欢……”话到这里停住,她突然不想继续解释了。

  因为她觉得任鸿并没有讲错。她喜欢他,没有错。

  八间棚,八个景,八组造型,这是今天要完成的拍摄工作量。曾雾只工作八小时,其中还包括午饭用餐时间。他对造型的要求很高,每拍完一组都需要改妆改发型,这就进一步压缩了实际拍摄可用的时间,也就导致模特需要有极高的悟性和配合度,以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他高标准的拍摄。

  宋零诺不是职业模特,她缺乏经验,但梁梁看中的就是她的非职业和零经验,在拍摄前还特地发来微信鼓励:“诺诺别怕鸭!做自己就好!”

  宋零诺想说,她从来都不是怕,她只是不喜欢。

  正式拍摄开始后,一面对镜头,宋零诺的抗拒感又出现了。这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好像刻在了她的基因中。

  与之前拍摄样衣照完全不同,这次的每一组造型,曾雾都会反反复复拍三十到四十分钟,然后在数百张照片中挑出一张他认可的。

  如果说上一回误打误撞的拍摄只是煎熬,那么这一次正儿八经的商业广告拍摄,则让宋零诺感到如同身处炼狱般的痛苦。那么多的摄影灯,那么冰冷的镜头,那么犀利的眼神,那么有压迫感的氛围,那么复杂的拍摄流程,那么消耗体力的重复劳动,还有,那么饿的她自己。

  四组拍完,现场放饭。

  宋零诺只喝了三分之一杯橙汁。她不愿意再被曾雾当众严厉训斥,她更不愿意被现场所有的工作人员认为她是一个不尊重大家工作付出的人。

  喝橙汁时,宋零诺的目光跳到另一边的休息区。任鸿在那边坐着和曾雾讲话,不管他做什么事情,看上去都那么纯粹无污染。

  曾雾的眼神扫向她。

  宋零诺连忙收回目光,她不想被发现自己在偷看任鸿。

  餐后,拍摄继续进行。

  下午比上午要顺利一些,宋零诺以为她多多少少掌握了如何面对曾雾镜头的技巧,以及痛苦的感觉在持续很久之后让她的知觉变得钝化了,所以她的煎熬感也相应地降低了。

  她这种无知的错觉一直持续到最后一组造型:“高潮是什么”。

  这张照片要大仰拍。

  曾雾整个人直接侧面躺倒,右手架着相机,胳膊肘支在地上,衣服裤子上下蹭得全是灰。

  二十分钟后。

  曾雾放下相机,目光投向宋零诺:“你什么情况?僵了?蠢了?突然不会了?听不懂我说话?不理解我的要求?”

  宋零诺回答不了。她确实是僵了,蠢了,突然不会了,听不懂他说话,不理解他的要求。

  之前的每一组拍摄,曾雾都会给她一些极其简单的指示,让她自行体会发挥。到了这一组,他给出的指示仍旧很简单:她需要表现她所理解的女性高潮。

  宋零诺的沉默让男人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曾雾将相机推开,从地上坐起来,很不耐烦地拍掉衣服上的灰,“说话。”

  宋零诺说:“我不知道怎么表现。”

  曾雾问:“你是女人吗?”

  宋零诺点头。

  曾雾问:“你知道高潮的感觉吗?”

  宋零诺点头。

  曾雾问:“那你不知道怎么表现?你让所有的现场工作人员陪着你玩?”

  宋零诺张嘴想要为自己辩白,但她环顾一圈周围所有的工作人员,又沉默了。就是因为现场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她才变得僵硬愚蠢,在这个造型中不能做她自己。

  更何况,她还要面对曾雾犀利的眼神,和他冰冷的镜头。

  一种难以压抑的委屈感在宋零诺心头层层盘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