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54章

作者:十四阙 标签: 古代言情

  “什么?你在我身边竟还有闲暇时间偷懒?还有,饯别礼怎么没我的份?”在公输蛙的不满声中,彰华打开盒子,里面赫然又是一枚核雕。

  这一次,雕的不是寄语相思相付相托的芍药,也没有隐含期待期冀期许的王冠,只有圆圆仓体盘龙屋顶,上刻一个篆书体的“蕴”字——

  “得知陛下烦忧于明年的收成,便打算雕个圆顶粮仓,镂以盘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您看如何?”

  “很好。”

  “我为其取名为……‘蕴’,可好?”

  “蕴,积也。不错的名字。”

  ——她完成了两年前许过的诺言。

  彰华心中却波涛起伏,再难将息。

  直到这一刻,他才无比鲜明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一点也不想让谢长晏去程国,一点也不想让她走,不想让她……离开。

  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羽翼,离开了精心准备的花草,振翅向上飞,一直飞一直飞,飞到琉璃天窗处,停在了上面。

  它可能在注视外面的世界。

  而彰华注视着它。

  一人一蝶,就此默默静止着。池塘里的袖珍小水车被取了出来,放在一旁的地上,不再翻转。因此,整个蝶屋静寂无声。

  “殿下,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谁?”

  还记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太傅在为他授课时,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彼时他刚过十五岁生辰,父王正在为他的婚事发愁,满朝文武或观望或运作,太监宫女们私底下也无不互相揣测,谁会是那个幸运的新娘。

  他是心怀大志的少年,情窦未开,却已阅尽千帆。对于自己的婚事,没有丝毫旖旎之心,所想所思尽是天下。故而,他去问他最信任也最敬重的太傅:“我当选谁家女为妻?”

  太傅反过头来回问他:“殿下,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谁?”

  他答不上来。

  风乐天便告诉他:“当世最幸运之人,是您啊,太子殿下。”

  他觉得这个答案很有道理。

  他身为摹尹独子,生来就是大燕储君,将来继承大统,坐拥千里壮阔山河,足下匍匐万万温顺子民。

  “那么,不幸者呢?”

  风乐天用一双满是皱纹却水般温润的眼睛看着他:“也是您啊,太子殿下。”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六岁时的遭遇,想到自己背负的使命。“是因为如此,太傅才说我不幸吗?”

  风乐天摇了摇头:“那只是人世千劫中的一道而已。殿下之不幸,乃是由幸而来。

  “一出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就像攀到顶峰的旅人,之后的路,只有‘下坡’二字。

  “而您,会在此后的岁月中,体会何为‘失去’。

  “您会眼睁睁看着一些东西溜走,一些东西陨灭,一些东西破碎,一些东西消失。有些您可以阻止,有些您不能阻止,有些您不愿阻止,有些则是您拼尽全力也阻止不了的……

  “太子殿下,您勤勉发奋,明察沉断,老臣其实没什么可以教您的。唯一能在您耳旁劝诫的,大概便是——放松二字。

  “创业难,守业更难。千古帝王中,开国者皆圣明,二代之后起起落落,子孙难兴。为何?并不是因为才不及先祖,而是……要求高了啊……

  “因为先祖们爬到了这样的高度,所以百姓会要求继位的您,爬到更高的高度。哪怕原地踏步,都是无能。您会很累,一天比一天累。然后您就会发现,终您此生,只有出生时那一刻,是最幸运也最幸福的。

  “殿下,选一物喜爱吧。把您所有的压力、悲伤、痛苦、绝望,全都投注到那样东西中去,当您在做那件事时,能令时间静止,能让大脑放空,能忘记一切,能喘一口气。

  “只有这样,您才能走下去,扛着越来越沉的重担,一直走下去。”

  他听完了这样长的一番话后,皱起了眉头:“太傅的意思是,让我选一个真心喜爱的女子为妻?”

  风乐天笑了:“情缘可遇不可求。陛下还是另选一物吧。易得的,可以源源不断补充的,但又永远收集不齐的。比如名家字画,比如神兵利器,比如奇石古玩,比如……”

  “蝴蝶。”十五岁的彰华望着窗外庭院中飞翔的蝴蝶,悠然出声。

  风乐天若有所思:“有点意思。蝴蝶这小玩意,出生时是虫,然后变成茧,最后变成蝶。一物三态,煞是有趣。”

  “不。我只是觉得,字画兵器古玩,拿到了就得到了,只要保存得当,一辈子都在。可蝴蝶,再怎么珍爱都不过一季。那么一旦我沉溺于其中某一只蝶,也不过一季。等它死后,便自觉抽离了情感,可以回归正常了。”

  风乐天笑了起来:“殿下真是老臣平生见过的最自律之人。”

  “那么太傅,我到底应该选谁家女为妻呢?”

  风乐天揶揄道:“陛下都有蝴蝶了,妻子……随意吧。”

  彰华已不记得他当时有没有笑了。以他十五岁时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八成会不屑地一笑置之。最终按照父王、门客和大臣们共同商议的结果,选了谢家的谢繁漪。

  但他当时真的很不喜欢谢繁漪。那女孩看上去完美无瑕,无可挑剔,于他而言,却是一枚死茧,看不到鲜活跳跃的将来。

  不过皇后什么的女人什么的,也就那么回事,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相信自己,他是天之骄子,他无所不能——

  再然后……

  翻惊摇落,大梦方醒。

  仿佛再次回到六岁时,站在狂风暴雨的海边,看见地坼天崩,人生如寄。

第74章 卷甲而趋(3)

  年轻的燕王,日间沉稳老练,威仪四海;午夜醒来,在蝶屋里,看蝶生蝶死,不笑不动,如一具离了魂的木雕。

  他有很大很大的志向,他有很多很多的抱负——在白天。

  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在夜晚。

  “您觉得当世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是您啊,殿下。”太傅的话久久在他耳边回响。宛若先知的预言,宛如命定的诅咒。

  照着他这一生,光彩又阴暗。

  再再然后,谢长晏出现了。

  这三个字,从那么长的谢氏闺秀名单中,一下子跳到了他眼中。

  他的大脑有些慢半拍地反应着:啊,是谢将军的女儿啊。既然是只要娶谢家女就行,那么为何不选她呢?

  她是恩人之女,年纪也合适。招到京来,慢慢调教,日后便能多个贤内助。

  因他一念,十二年岁月轮回,像机关上的齿轮,重新吻合在了一点,然后,“咔嚓”声响,不可抗拒的命运之门再次开启,他与她终究是站在了一条路上。

  可她那么小,天真无忧,不合时宜地径自灿烂着。

  又那么倔强,敢向君王索要爱情。要不到便走,风风火火,干干脆脆。

  反是他近不得、远不得,接不得又离不得——最后变成了舍不得。

  而在他独有的帝王书典里,第一个被风乐天抹去的词,便是“舍不得”。

  他早已学会认命。

  父王出家时,他愤怒、悲怆,痛苦得无以复加……最后,认命;

  太傅意外惨死时,他震怒、暴跳,甚至拿着剑决定再去亲自杀一次人……最后,认命;

  风小雅为了秋姜人不人鬼不鬼意志消沉再难振作,他劝解、告诫,甚至破戒揍了他一顿……最后,还是认命了……

  作为帝王,本无不可舍之物,无不可弃之人。

  至亲,恩师,重臣,好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一失去。

  那么这一次,会是失去谢长晏的开始吗?

  彰华凝望着琉璃上的蝴蝶,突然动了。

  他把角落的梯子搬了过来,架在天窗上,爬了上去。

  蝴蝶受到惊动,振翅飞开了。

  阳光透过琉璃照在他的脸上,斑驳而斑斓。

  “哐当——”

  一阵声响震破蝶屋的静谧,琉璃碎片四下坠落。真正的阳光落了下来,带来了自由的风。

  蝴蝶们立刻闻风而动,从破了的天窗飞了出去……

  “砸碎了?那、那蝶屋没啦?!”得知此事的如意惊得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

  “蝶屋还在。但以后蝴蝶从茧中出来后,就任由它们飞走,再不养在屋里了。”值班归来一脸疲惫的吉祥打来热水,脱去鞋袜开始泡脚。

  “也就是说,陛下以后不养蝴蝶啦?”

  “不知道,陛下什么话也没说……”吉祥往垫子上靠去,却被如意冲过来一把抢走了垫子。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有心情泡脚?!”如意瞪大了眼睛。

  吉祥无奈地看着他:“不然呢?我去帮陛下把谢姑娘追回来?哭着抱着她的大腿求她别走?跟她说因为她离开了陛下心情郁卒,连蝶屋都拆了?”

  如意更加震惊:“什么?!你说这跟谢长晏的走有关系?还有,谢长晏走了?什么时候?”

  “走了。一早。”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是被你们联合起来排挤了吗?”

  吉祥白了他一眼:“你每天忙着去御膳房以试吃为名品尝谢长晏的那些奇怪食谱,哪有心思在别处。”

  如意脸上一红:“才、才没有……”

  “肚子都肥一圈了。”

  “真的?!”如意连忙扭身去照镜子。

  吉祥索性也不泡脚了,倒头要睡,却又被如意推醒:“等等再睡,你说陛下拆蝶屋,是因为谢长晏走了,真的吗?陛下真的喜欢她啊?”

  “不喜欢她,难道喜欢你啊?”吉祥迷迷糊糊地应道。

  如意的脸再次飞红了:“我、我我才、才没那、那……”

  “别想了。就算没有谢姑娘,还有薛采呢。轮不到你的……”

  “什么?你说谁?璧国那个小鬼?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呀。别睡了,吉祥!吉祥!起来啊——”

  华贞五年六月初一,传闻燕王拆蝶屋以自省。

  而如意公公,唔,一如既往地烦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