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36章

作者:十四阙 标签: 古代言情

  谢长晏沉默了。此中滋味,实在难与外人道,更何况是来意不善之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何还不离开?风师兄约你正月初一见,你不去准备?”

  秋姜轻笑了一下:“准备什么?我才不去。”

  谢长晏又一怔。

  “至于我为何还不离开……”秋姜说着,凑过来搂了她的腰,姐俩好地将脑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出海的呀。”

  谢长晏石化。

  她有预感,自己也许、可能、或许、大概、恐怕……不能顺利回家了。

  秋姜在她屋中的事情,晚饭时就被郑氏得知了。

  谢长晏还在思索该如何告知母亲此事,便见秋姜举着托盘自行进了郑氏的房间,盘上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盅,里面似还在“咕噜咕噜”响。

  “伯母您好。小女秋儿,与长晏一见如故,正好我也要出海,便约了携手同行。叨扰之处,还请见谅。”秋姜一开口,就是睁眼说瞎话。谢长晏顿觉头大如斗。

  郑氏有些讶异地看了女儿一眼,不失礼节地回应道:“姑娘客气,同行是缘,请坐。”

第48章 冰解的破(3)

  秋姜将大盅放到几上,掀了盖子道:“小女擅做素斋,伯母旅途劳顿,怕是休息不好,喝一碗茯神粥,有助安眠。”

  只见盅内满满一碗白粥,色如牛乳,香似龙涎,缀以大枣麦冬,点点红绿,衬得粥粒莹白。

  郑氏犹豫了一下,不好拒绝,便小盛了一碗尝尝。一尝之下,眉间满是惊喜:“姑娘好手艺!”

  秋姜掩唇笑道:“伯母喜欢,我可松了口气呢。”

  谢长晏咬了咬嘴唇,忽然起身:“我吃饱了,你跟我来。”当即不由分说将她拉走,带离郑氏。

  秋姜一边笑一边被她拖出屋子:“啊哟哟,这是做什么呀?”

  “你要躲要藏要同行都由着你,只是——不许骚扰我娘!”这是她的底线。

  “你管讨好叫骚扰?”

  “谁知道你那粥里加了什么?”

  秋姜面色一沉,忽然变得很是严肃:“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的手艺。一粒米需七担水,对待食物,怎敢不敬?”

  谢长晏一愣。

  秋姜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她面前比了一比:“更何况,若非这项手艺,怎勾搭得到鹤公子。你娘是有口福的人。你不跟着尝尝?”

  谢长晏被勾动了心思,突然间就有点想尝尝那个茯神粥了。

  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她说谎,你别信。”

  谢长晏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只见公输蛙神色严肃地从院外头走了进来。也就是说,现在是个人就知道她的落脚之处吗?

  秋姜看了公输蛙一眼:“哟,蛤蟆也来啦。”

  谢长晏算是发现了,秋姜就像儿时族学里的坏孩子,以给人起恶毒的绰号为乐。

  看看她都起了多少绰号!风小雅是病鸟,长公主是蛇精,公输蛙是蛤蟆……不知彰华又会得个怎样的绰号……不过话说回来,彰华跟公输蛙之间好像也是一个老貔貅一个老燕子地彼此叫,并没好多少……

  谢长晏心中至此一叹:我为何又想到他?我为何总想到他?我还需要受他的影响多久?

  正在走神,公输蛙已一把将她拖到身后:“此女心如毒蝎口蜜腹剑,不知祸害了多少人,你若轻信,死无全尸!”

  秋姜挑了挑眉:“喂喂喂,蛤蟆,如此当人面说坏话,不怕我生气吗?”

  公输蛙抬起一臂,袖中有个黑漆漆的筒口,对准了秋姜。秋姜神色顿时一变,身子也后退了一步。

  公输蛙冷冷道:“速离此地,不许再来。事不过三,看在鹤公面上,这是第三次。”

  秋姜冷笑了一下:“不想我还能托他的福苟活。”

  公输蛙的手臂绷了绷,秋姜立刻像片羽毛一样横飘出了数丈远,到了院门口。

  “也罢,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我就先走了。小姑娘,下次再见。”

  公输蛙目光一凛,秋姜已咯咯笑着翻过了院墙,空中飘来她的最后一句话:“蛤蟆,看好你的袖里乾坤,可别大意弄丢了噢……”

  公输蛙面色微变,慢慢地放下了手臂。

  谢长晏好奇地看向他的袖子:“袖里乾坤?”

  “我的独门暗器。”公输蛙倒不藏私,“这贱人来偷过两次,全都铩羽而归,第二次差点死了,可惜鹤公为色所迷,非要救她。”

  谢长晏正听得津津有味,公输蛙却又沉下了脸:“你也是!我若不来,你差点就要上她当了!”

  “我没有……”

  “此女最擅蛊惑人心,她说的每句话都是有目的的,她做的每件事都是居心不良,今后若再见到她,能躲就躲,不躲就赶紧通知鹤公。听到没有?!”

  “是是是知道啦……”一个两个都把她当小孩看。谢长晏心中有些甜蜜地抱怨了一句,然后问,“先生怎会来此?”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个,公输蛙气得脸上的伤疤都歪了:“你还有脸说?”

  谢长晏一头雾水。

  “我在求鲁馆等了你三天!”

  不是说只等一天,等不到就自己走人的吗?谢长晏无语。

  “不过,你倒是个人物。”公输蛙忽然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也是,偷偷溜走麻烦多多,索性推了那桩倒霉婚事,从此海阔天空自在逍遥。”

  等等,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好!既然你有如此心志,我也不藏私,必当倾囊相授,我们一起沿着玉滨运河边看边学……”

  谢长晏不得不出声打断他:“先生,我要回乡的。”

  “如此千秋大业,成了确实可以衣锦还乡。”

  “不,我要回乡,等待及笄,然后另择一门婚事,好好嫁人。”

  公输蛙愣住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好几遍:“还要嫁人?”

  “嫁人生子,本就是人生必经之事啊。”

  “放屁放屁!”公输蛙脸上的伤疤彻底歪曲了,“婚姻的本质是稳定。当权者为了统治臣民,推崇此道,让百姓老实安分待家里。世家为了巩固血统,推崇此道,让姓氏得以延续。除此之外,啥都不是!”

  谢长晏还是首次听到这种论调,整个人都惊呆了。“若是两情相悦呢?”

  “哈!”公输蛙嗤鼻,“那是女人的想法。男人天性追求多多益善,为了繁衍,才编造出两情相悦的假象,让你们安分,听话,乖乖生孩子。你看你爹,骗了你娘待家生你,他自己出去各种潇洒。你娘,就守着那么一点两情相悦的念头,被骗这许多年……”

  公输蛙说到这里察觉到谢长晏面色惨白,心想小丫头要开窍了,正在得意,却见她两眼一红,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住口!休要胡说八道!”

  可怜公输蛙没防备,被力大如牛的谢长晏推了个狗啃屎,“啪叽”摔在一人面前。

  那人穿着一双素白的鞋子,鞋子上半丝花纹都没有。

  视线往上,是同样半丝花纹都没有的素衣。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口中“被骗许多年”的女人。

  此刻天色已暗,夕阳将沉未沉,从郑氏身后照过来,为她勾勒出暗金色的轮廓。她的眼睛,便像是黄昏下的湖水,泛着粼粼微光:凄凉、伤感,却又异常宁静。

  郑氏弯腰伸手,将公输蛙搀扶了起来,口中淡淡道:“晚晚,不得无礼。快向先生道歉。”

  “娘……”谢长晏着急,此人口没遮拦,那番言论尽数进了娘亲耳朵。娘亲表面上并无异样,心中不知会如何伤心。可恶,自己要是早点发现娘出来了就好了……

  公输蛙拍拍衣袖站好,训斥道:“莽撞!你如此推我,若触动了袖里乾坤,此地就全是死人了。”

  谢长晏一愣。

  “还有你——”公输蛙转头数落郑氏,“你一无知妇孺,自己憋屈也就罢了,还尽耽误孩子。看看如此美质良才,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公输先生!”谢长晏连忙上前,想要阻止他说出更可怕的话来,不想却被郑氏拉住。

  郑氏冲她摇了摇头,然后向公输蛙行了一礼:“请先生赐教,妾洗耳恭听。”

  可惜公输蛙是软硬皆不吃之人,郑氏如此客气,他也没半点好脸色,冷哼一声道:“谢家守着无为一道,若能贯彻始终,我虽不认同,但也敬一句了不起。但谢怀庸是钻营苟且之徒,打着避世的旗号,私下里将自家的女儿死命往天潢贵胄面前送。送了一个没成,再送一个……”

  谢长晏皱眉,好家伙,此人竟是把五伯伯也给贬上了。

  “你们这帮人,只想着将她调教好了当上皇后荣耀门楣,拼命灌输肃穆妇容、静恭女德之论,跟训象熬鹰般磨了她的本性,令她安于平凡,算什么长辈?”

  郑氏脸色越发苍白,唇动了动,似想说话,却被公输蛙打断:“也是,似你这般自己都活得一塌糊涂的人,又怎顾得了女儿?总之,把她给我,自此以后,谢长晏跟你,还有谢家,都无关系了。”

  谢长晏气得笑了:“且慢!”

  公输蛙大手一摆:“你不用说,我跟她说!”

  谢长晏实在听不下去,当即伸手又是一推,“啪叽”一声,公输蛙再次摔在了郑氏面前。

  “你你你!”公输蛙大惊。

  “我避开你的右臂了。而且,袖里乾坤若是这么容易触发,你也不敢带身上。”谢长晏挑了挑眉,“现在,先生能听我说话了吗?”

  公输蛙闷声闷气道:“你说。”

  谢长晏深吸口气,上前搀住郑氏道:“先生说谢家待我,如训象熬鹰,我不认同。何为训象?是指将小象拴在木桩上,令它无法挣脱,久而久之,长大后的大象也会乖乖待在桩旁。它的巨力是天生的。同理,鹰的飞翔之力也是天生的。可我呢?”

  她握住郑氏双手:“先生之所以看上我,盖因我目辨远近,视达厘毫。但此技并非天生,而赖娘亲自小教导。”

  公输蛙一怔。

第49章 冰解的破(4)

  “儿时,娘亲教我做游戏——撒一把豆子,一眼间选出最小的一颗;一排茶水,看出哪杯不够八分。再大些学临摹,要求一眼记住后再往墙上画,中途不得回头。娘亲知我于画技并无天赋,只说画得像就好。正是因为她的要求,我才能如今日这般分毫不差。”

  公输蛙皱起了眉头。

  “熬鹰,则是为了让鹰助人狩猎,代价是让鹰失去自由。而我,可骑马,可泅水,可做一切与皇后无关的事情,更甚至,当我不想当皇后时,是娘亲出面,替我退了婚事。”谢长晏心头波潮起伏,声音却越发平缓——师兄曾说,当你想说服别人时,语速一定要慢,慢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

  “先生看重我,我十分感激,但你辱我至亲,令我怒不可遏。我不会跟你走的,您请回吧。”

  公输蛙的伤疤扭来扭去,把一张俊脸硬生生分成了两半:“愚昧!愚昧!短视!短视!蠢材!蠢材!”说罢一挥袖,扬长而去。

  他气呼呼地走到院门口,突又停步,回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谢长晏道:“天子妻都满足不了你,真当自己做得了凡人妇?浪费时间!”

  说罢,他终究是走了,再没回头。

  谢长晏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朝郑氏展颜一笑:“可算把他打发走了,他是怪人,不知红尘疾苦久了,他的话,娘亲千万莫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