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54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原明非睇着她,道:“我不喜欢热闹,像这样清清净净的,就很好。”

  蒋银蟾不作声,几口吃光一颗,把玩着果核,道:“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降龙罗汉。”

  蒋银蟾露出敬仰之色,嘴上沾着红红的汁水,像弄乱了的胭脂,道:“难怪你这么厉害!”

  原明非喉结动了一下,道:“你还小,将来一定比我厉害。”

  “我再厉害也只是个凡人,你是怎么修炼成仙的?”

  原明非便讲起修行的法门,蒋银蟾又吃了一颗果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对岸的孩童不见了,几只风筝那么大的蝴蝶在玫瑰丛中飞舞,彩翼生风,红浪翻处,开出一张张美人面,诡谲艳丽。

  自己是不是入了仙境?蒋银蟾倦眼乜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阳光穿过枝叶的罅隙,星星点点洒在她身上,惠风拂树,那些光斑随着枝叶摇曳不定,像一派春波。原明非的手靠近她的脸,被光箭钉住似的,内心挣扎着,叹了口气,从她手中抽出帕子,香泽微闻,迎着光展开,白罗帕上红浆晕染,染上他的脸颊,是浅淡,飘忽的绯色。

  原晞正在寺院里找蒋银蟾,见原明非负着她回来,快步上前,问道:“五叔,她怎么了?”

  “碰到毒蕈,中了点毒,又吃了梦甜果,睡着了。”原明非进屋将她放在床上,原晞诊过脉,喂她吃了药,叔侄两个出来说话。

  蒋银蟾醒来,天已大黑,侍女端来一碗汤,原晞问她是不是吃了林子里的香蕈。

  蒋银蟾说没有,原晞奇怪道:“那你怎么中的毒?”

  “我中毒了?”蒋银蟾侧头回想片刻,道:“我只记得茶花树下有一朵香蕈,我摸了一下,它就炸开了。接着出来一群仙君,个个都是绝色,他们跟我玩捉迷藏,之后的事我便不记得了,像做梦一样。”

  “你这幻觉真不错。”原晞站起身,冷笑道:“绝色仙君陪你玩,还是一群,王母娘娘也没这福气。是我多事,不该给你解毒。”

  蒋银蟾撅了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幻觉你也计较,太小心眼了。”

  原晞眉梢一抬,瞪着她道:“我小心眼?明明是你太好色。中毒生出幻觉的人不少,我从未听过谁见到的是一群美男子。”

  “或许别人见到了,不好意思说呗。我对你说实话,你不高兴,难道要我骗你?”

  原晞紧硬了腮角,气得说不出话,便坐在椅上咳嗽起来。蒋银蟾神色一敛,忙去拍他后背,道:“好了,他们都不及你美,别生气了。”又哄又亲,推着他上床。

  原晞知道她的好色远比男人的好色单纯,美男子于她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存在,相处久了才有可能生出情欲,不像男人第一眼看到美女,下面就能蠢蠢欲动。因此生气也没往心里去,更多的是想引她哄自己玩。

  两人闹了一回,叠股而眠,次晨梳洗完毕,蒋银蟾到隔壁谢原明非昨日送自己回来。

  原明非猜她不记得什么了,也觉得像一场梦,为自己悬崖勒马感到庆幸,也为原晞感到庆幸。叔夺侄妻这样的丑事,在妙香皇室中未曾上演过,原明非不想开这个先例。

  可是这一次忍住了,下一次呢?只要她待在妙香,总会有下一次的。他倏然对自己的定力很没信心,希望她早点回中原,又万般舍不得她。

  这日启程回苴咩城,下午走到一条山峡险道上,两边树木深密,风声响动,原明非骑在马上,喝道:“小心有埋伏!”

  十几支箭射出来,几乎都是朝着原明非。禅杖舞动,挡开来箭,两队黑衣人从林中窜出,手持兵刃,与原明非等人厮杀起来。蒋银蟾掀起车帘观战,并不急着动手,这帮黑衣人也不攻击马车,也许是怕原晞使毒,也许目标不是他。

  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围攻原明非,蒋银蟾看不多时,发现原明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也是整个原氏的弱点,心慈手软。

  他根本不会杀人,她甚至怀疑他没杀过人。原晞神色惊慌,蒋银蟾安抚道:“别怕,我去帮禅师。”

  原晞点头,她拔剑而出,四名随从守着马车。蒋银蟾跃在半空,人未落地,已向围攻原明非的孙寰和苏人和刺出六剑,每一剑都既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

  孙寰和苏人和吃了一惊,险些被禅杖打中,心道这丫头一点都不像原明非的弟子。

  三名黑衣人挥刀袭向蒋银蟾,一个从上空劈下,一个着地卷来,一个直刺背心。蒋银蟾三处受攻,身形略侧,右脚飞起,踢在一人手腕上,举剑架住上方的刀,左掌顺着另一人的刀背横掠而上,擒住他的手腕,甩向上方那人。

  两人身体相撞,蓬的一声响,混着骨骼碎裂之声,一齐飞了出去,撞在一块岩石上,脑浆迸裂。蒋银蟾刺穿地下那人的咽喉,这番动作只在一瞬间,除了原晞,其他人无不色变。

  蒋银蟾看向原明非,少女的无邪和江湖的残酷在她眼中融合,道:“禅师,这才叫杀人。”

第一百章 照见五蕴皆空(五)

  原明非确实不会杀人,也没杀过人,他习武是不沾血腥的修身养性,出手便想着慈悲仁让,得饶人处且饶人,和蒋银蟾截然不同。她是大魔头养出来的小魔头,她不杀人,人就要杀她,武功是她活命的依靠。

  两人在杀人经验上的差距恐怕比武学造诣上的差距更大。

  原明非感到惭愧,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和已故的柳教主打个平手,现在想来,柳教主应变经验之丰,出手之狠辣,必然远在蒋银蟾之上,真打起来,自己决不是对手。

  苏人和向他连砍三刀,孙寰横削他大腿,禅杖点打挑拨,两人手臂一阵阵发麻。蒋银蟾被四名黑衣人缠住,眼睁睁看着原明非放过了几个杀敌的机会,恨铁不成钢。

  原晞道:“五叔,这些人来杀你是业障,你杀他们是因果,不算罪过。”

  原明非想他说的不错,但毕竟下不了杀手。齐二老爷派来的这二十四名好手本有些怕原明非,见状胆子都大了,挥动兵刃,向他乱砍乱劈。

  蒋银蟾躲开迎面而来的一刀,抬腿一踹,踹断了对方的胫骨,反手一剑,刺穿另一人的胸膛,连杀两人,原明非那边也打伤了几个。一人倒在地下,从腰间摸出一把暗器,射向原明非。

  蒋银蟾纵上前,一脚踢死了他,道:“禅师,你手下留情,人家可不会记你的恩。”

  原明非叹了口气,道:“我一个出家人,诸位何故置我于死地?”

  众黑衣人不答,他们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带着驱虫蛇的药,原晞也不好用毒,道:“诸位训练有素,武艺精熟,想必出自世家,但不知是文家,嵇家,还是齐家?”

  说到齐家,有黑衣人的眼睛瞟过来,原晞便笑了,道:“看来是齐二老爷派你们来的了,他跟闻空禅师有什么仇?莫非是记恨我们在驿站扫了他的面子?”

  孙寰讥讽道:“世子爷,别躲在车上做缩头乌龟,出来跟我们打啊!”

  原晞冷哼一声,沉着脸,不言语。蒋银蟾左掌拍向孙寰背心,挥剑扫他脖颈,道:“他有我护着,不用动手,你有本事,还不是做别人的狗!”

  孙寰侧身急闪,横刀架住她的剑,脖颈已被剑气划出一道血口,吓得心突突乱跳。

  树顶一团绿影直扑下来,发掌击向原晞,其势如风,迅捷之极。众人都没想到树上还有人,马车旁的四名随从挥刀阻挡,刹那间,两人胸口中掌,喷出鲜血,一人的刀被踢飞,只有贲晋与这绿衣人拆了几招。

  绿衣人蒙着脸,只露出眼睛鼻孔,戴着皮手套,掌风逼近原晞,他也不出手。蒋银蟾丢下孙寰,去攻绿衣人。原明非也被她丢下,眼角睨着她,心在高高翘起的天平一端泛酸。原晞在沉下去的那端,撞上他的目光,不禁一怔,心中微感异样。

  一名黑衣人避开禅杖,欺近原明非,被他重重一脚踹在小腹上。原明非转过脸,眼中浮起烦躁之色,连发数掌,又打伤几个。

  蒋银蟾和贲晋左右夹击,绿衣人在刀剑之间穿梭来去,右手扬处,一枚袖箭激射而出,擦着原晞的耳朵飞过去,哆的一声,钉入车壁。蒋银蟾又惊又怒,目光如剑,剑光如电,绿衣人手臂一缩,衣袖被削去半幅,露出一截手腕。

  他无意取原晞性命,只是试探原晞是否真的功力尽失,确定之后便不欲再斗,又怕中毒,向旁跃开丈余,飞身上树。蒋银蟾见他要跑,足尖点地,孤烟一般追上去,剑尖指到了他的背心。绿衣人只好又转身招架。

  原晞道:“银蟾,让他走罢。”

  蒋银蟾不听,一心要杀了绿衣人。两人在蓊蓊郁郁的林海间盘旋起落,招招夺命,远看却似素雪翻晴,青鸟空衔。贲晋等人守在原晞身边,见蒋银蟾渐渐占了上风,赞叹道:“这刺客厉害,蒋小姐更厉害,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啪的一声,绿衣人合掌夹住蒋银蟾迎面刺来的剑,两人身立树梢,风举衣袂,千万片树叶簌簌乱响,纷纷飘离枝头,绕着两人打转。

  众人知道他们在比拼内力,孙寰心想:这丫头适才骂我,此时不给她个教训,更待何时?便纵身而起,举刀向蒋银蟾后背砍去。

  原晞一眼瞧见,正要提醒蒋银蟾,就听他五叔喝道:“无耻小人!”

  一道金光射出,破空之声奇响,足见力道之惊人。孙寰被击中,登时毙命,禅杖带着他又飞出数丈,撞在一株杉树上。那杉树两人抱不过来,应声断裂。禅杖落地,孙寰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原晞愣了愣,那种异样的感觉越发强烈,目光转向原明非,脸色一变,道:“五叔,小心!”

  原明非手无寸铁,一把刀砍在他背上,他左腿反踢,双拳齐出,砰砰砰三声,两个黑衣人直掼出去,苏人和连退数步,稳住身形,又向他攻去。

  蒋银蟾扭头看了一眼,收回内力,道:“今日且饶你一命,滚罢!”

  绿衣人忙不迭地松开手,身子一晃,溜得远了。原明非袍袖一卷,夺过一名黑衣人的刀,招架苏人和。蒋银蟾挺剑自高而下,剑光如银河直泄,挟着飞花落叶,吞没了苏人和。

  剑尖滴血,一瓣桃花沾在原明非衣襟上,他望着她,想起志勤禅师因睹桃花而悟道,有偈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剩下的黑衣人见两个头领都死了,心知五百两黄金是无望拿到了,逃入林中。广平王府的人死了三个,伤了六个。

  蒋银蟾看着原明非背上的伤,道:“伤得不轻呢,还好刀上没有毒。”

  原晞走过来,道:“银蟾,你上车罢,我给五叔包扎。”

  原明非脱下上衣,原晞帮他敷药止血,包扎好了,又去看其他人的伤势。原明非打开行囊,拿了干净衣服穿上,随从取回他的禅杖,他坐在树下,用水清洗上面的血迹。

  原晞在他对面坐下,目光钩子似的探入他眼中,要勾出他的心事。原明非知道这个侄儿心思机敏,自己对他的情人起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倒也坦然。

  “五叔为银蟾犯了杀戒,还受了伤,真叫我过意不去。”

  原明非笑了笑,道:“保护徒弟,是师父的责任,你不必在意。”

  男人对女人的保护不同于师父对徒弟的保护,前者占有欲更强,手段也更霸道。

  你对她当真只有师徒之情?原晞想问,忍住了。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种含酸的眼神,他太熟悉了,曲岩秀,岳长倾都曾这么看过她。

  原晞万没想到原明非会对蒋银蟾动心,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她安置在无为寺。所幸蒋银蟾对原明非并没有不轨的心思,这一点原晞很肯定。但是捅破窗户纸后会发生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休息一阵,众人继续前行,蒋银蟾道:“禅师,你别骑马了,上车坐着舒服点。”

  原明非睐了原晞一眼,微笑道:“只怕晞官嫌我碍眼。”

  原晞笑道:“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亲叔叔,上车罢。”

  他咬重亲叔叔三个字,原明非没听出来似的,从容自若,坐在蒋银蟾对面。原晞居中,看着他们两,震惊稍微平复后,竟生出一丝理解。

  对她动心有什么稀奇的?她本就是个很容易让男人动心的女孩子。和尚也是男人,何况这个和尚是被迫出家的。那颗拘束多年的心,怎抵挡得住她的魅力?

第一百零一章 照见五蕴皆空(六)

  理解归理解,原晞还是有些气愤,好个五叔,亏自己如此信任他!

  蒋银蟾道:“姓齐的要杀禅师,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他知道厉害。我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替禅师出口气,也免得他再打齐二奶奶,一举两得,你们说好不好?”

  原晞心想:原来她不止会为我出气,也会为了五叔出气。

  原明非笑道:“他是烂泥一样的东西,不必跟他计较,将来自有他的果报。”

  原晞道:“就是,等收拾了文家,五叔做了皇帝,有的是法子叫他生不如死。”

  蒋银蟾睁大眼,惊讶道:“禅师要做皇帝?”

  “对呀,这是先帝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御体有疾,药石无功,若不是碍于文氏,早就传位给五叔了。”原晞嘴上说着,心里想着知道五叔要做皇帝,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他起意了。因为皇帝不可能跟着她回中原,她也不可能留在妙香,哪怕是皇后之位也留不住她。

  防住她这边,便能放下一半心。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蒋银蟾一点都听不见,只觉得高兴。虽然原晞说过不做皇帝,要跟她回中原,但皇位是何等诱惑,他果真舍得?她没抱多大希望,直到这时,那火苗般的希望才鼓胀成巨大的喜悦。

  原明非很清楚原晞别有用心,道:“功名权力,我已看淡,巴不得让给你做,你又不肯。”

  原晞笑道:“我的才干不及五叔万分之一,岂敢忝居尊位?五叔继位,以种种方便度化众生,是众生的福气。”

  “休要给我戴高帽,我晓得你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原明非含笑瞥着蒋银蟾,见她喜孜孜的,并无一丝遗憾,心被冷水一泼,便生嗔恚。

  他哪里不如原晞?无非是失了先机,移情别恋的人那么多,她为何不爱他?一个原晞,就让她满足了?

  其实和原晞没什么关系,蒋银蟾对强于自己的男人可以欣赏,敬重,就是生不出爱。原晞知道她这毛病,原明非却不知道。

  他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唐玄宗强娶杨玉环时,杨玉环也未必爱他,后来还不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个念头令他一惊,没多想便觉得兴奋,深深睇了原晞一眼。原晞挺直了腰,目光凛凛,寸步不让。原明非牵起唇角,闭上眼轻捻佛珠。

  蒋银蟾望着他,想这么个人,做了皇帝不知会是什么样。原晞的皂靴碰了碰她的绣鞋,她歪过眼看他,抿嘴憋着笑,把头一扭,仿佛对他不屑一顾。

  齐二老爷派出去的武士只回来六个,其余武士死的死,逃的逃,齐二老爷气急败坏,将这六人打得半死,又不许医治。其中一人与齐二老爷的心腹史乘交情匪浅,过了两日,史乘拿着药,偷偷到那人房中,才知道二奶奶遣人来送过药了。

  史乘感叹道:“二奶奶仁厚,可惜老爷为人刚暴,不懂得怜香惜玉,这些年真是苦了她。”

  那人道:“可不是么,咱们为老爷出生入死,他何曾体恤过咱们?倒是二奶奶有情有义,叫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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