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44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蒋银蟾摸着她光光的后脑勺,叹了声气。做恶人痛快,做好人麻烦,傻子才会选择后者。

  原晞等人在江陵打探了半个多月,终于得到消息,蒋银蟾在洞庭湖边的文藻庵,她杀了黄鹤帮的几个人,其中有一名香主,黄鹤帮的童长老带着人赶去报仇了。

  原晞急忙也带着四名亲随赶过去,他们五人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脚程奇快,不是童长老等人的马能比的。且童长老带的人多,快的要等慢的,拖拖拉拉,便落在了后面。

  东方透出曙光,文藻庵门前的翠竹低垂,露水打湿了青石板。原晞心跳加剧,下马走进去,天井里躺着四具尸体,都是一剑毙命。她的剑法越发精湛了,原晞注视着她留下的伤口,想象着她杀敌的英姿,恍惚而长嗟。

  四名亲随与蒋银蟾素昧平生,但在这个时候,也有些理解世子爷为何如此钟情于她了。一个少女引得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到处都是她的传闻,她就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刀光剑影之间,留下一串串痕迹,你却看不见她的样子,更捉不住她。

  这对好强的男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后院楼上还有两具尸体,原晞一一看过,确定这些人至少死了十二个时辰,她肯定走远了,往哪个方向追呢?四顾茫然,心中有一股冲动,想做些什么,立刻,马上。

  远处尘土飞扬,黄鹤帮的人来了,来得正好。原晞做了个手势,与四名亲随躲入暗处。既然追不上她,帮她料理一些追兵也是好的。

  童长老带了十八名手下,面对原晞的四名亲随,不堪一击,死的死,逃的逃。原晞在童长老胸口轻轻拍了一掌,道:“回去告诉你们帮主,再敢与蒋大小姐为敌,我便让他生不如死。”

  童长老飞身上马,奔出一段路,胸口炙痛,解开衣衫,一个通红的掌印肿起,回到总舵,已有一寸多高,甚是骇人。平帮主听说了经过,心生忌惮,想如今追杀小妖女的人如过江之鲫,我何必着急报仇呢?让他们先斗着罢。

第八十一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四)

  小的时候,原晞听宫里的老人讲过一个故事,一位美丽的姑娘出嫁途中被强盗劫了,一只老虎从林子里跳出来,吓跑了强盗,姑娘晕倒在地。到晚上,一位美少年走过来,将姑娘背到山洞里叫醒,两人成了亲。

  姑娘想带他回娘家,他说自己是受了诅咒的山鬼,只要有一点光亮照着,就会变成一只鹰,在四海八荒飞上七年。姑娘不信,撒娇耍痴,山鬼无可奈何,坐上一顶密不透光的轿子,陪她回娘家。

  不想姑娘的弟弟点炮仗玩,火星子将轿帘燎了一个洞,一缕阳光照在山鬼身上,他变成鹰飞走了。鹰时不时地落下一片羽毛,给姑娘指路。姑娘心无旁骛,整整追了七年,山鬼变回原形,却不记得她了。

  现在的蒋银蟾就像那只鹰,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对自己的感情还似当初么?会不会追上她,她却不肯跟自己回妙香?夜已深,原晞愁眉紧锁,在床上翻个身,念头跟着一转:她睡了么?这些日子,她也睡不安稳罢。想过我不曾呢?怕是不曾。

  她这个人,越难越要强,原晞真怕她过刚易折。

  蒋银蟾睡在乡间的一座祠堂里,屋后是一片荷塘,蛙声鼎沸。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几乎被蛙声覆盖,渐到门口,是两个人,进了隔壁的房间。男子的低语声,女子的娇笑声,不多时混合成急促的喘息声。

  原来是一对野鸳鸯来这无人看守的祠堂幽会。两人心肝肉儿,我的儿乱叫,没高低的淫声浪语,浓浓的春情漫到蒋银蟾这边来。

  也不知原晞怎么样了?应该过得很好罢,或许正在温柔乡里沉醉呢。

  隔壁的野鸳鸯大战三个回合,鸡叫了才离开。蛙声也停了,安静的祠堂充斥着退潮后的空虚,蒋银蟾睡到日中,出去打水梳洗,在一个茶肆里买了碗牛肉面。天阴着,豆大的雨珠落地,弱柳生烟。

  远处一红衣人撑着红伞,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蒋银蟾看见他,有一霎的意外,旋即明白他是来找自己的。径直走到茶肆前,蔷薇书生抬起伞沿,注视着蒋银蟾,她比上一次见面更沉稳,更像个高手。

  他眼中蕴着欣赏,绝对冷静的欣赏,不掺杂一星半点的私情。

  煮面的妇人白胖的脸笼在热气里,笑着招呼他:“公子,这么大的雨,进来坐坐啊。”

  蔷薇书生收了伞,坐在蒋银蟾对面,也买了一碗牛肉面。

  蒋银蟾道:“尤兄,别来无恙?”

  尤香泉道:“原来你就是北辰教的蒋大小姐。”

  蒋银蟾略带歉意道:“我也不想骗你,只是我的身份总会惹来麻烦。”

  尤香泉点头道:“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实说的。蒋小姐,有人请我来杀你。”

  蒋银蟾好奇道:“多少钱?”

  尤香泉微微笑了,道:“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与你比试,我怕再晚一点,你就被别人杀了。”

  这话听起来很无礼,蒋银蟾却没有生气,被真正的高手看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好极了,我也很想与你比试。”

  吃完面,两人坐着等雨停,这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对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雨,点点滴滴,弥足珍贵。杏树下掉了一地黄果,荷塘里绿水涨满,碧叶卷舒,芳枝摇颤,惊得青蛙从这一片跳到那一片。

  “尤兄,你是何方人氏?”

  “我五岁父母双亡,跟着师父四处漂泊,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氏。只记得家里种了许多蔷薇,都是红色,开花的时候如着火一般。”

  “你有妻子儿女么?”

  “没有,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蒋银蟾默了默,手指抹着茶碗上的花纹,道:“我也是。”

  祠堂天井宽敞,两人就在这里比试,雨后暑气消减,积水倒映着剑光,两人脚下晕开层层涟漪,剑光化作无数银蛇狂舞。即便惺惺相惜,出手毫不留情,每一次碰撞都险之又险。在生死之间,心神贯注,招式内力发挥到极致。

  斗到酣处,彩霞绚空,蒋银蟾的剑刺进了尤香泉的心口,他的剑距她咽喉只有半寸,森森剑气已割破了她的肌肤。

  “蒋小姐,你赢了。”

  蒋银蟾殊无喜悦之意,他脸上绽开笑,似花盛发,身子向后倒下,须臾衰颓。蒋银蟾在祠堂旁边挖了一个坑,将他和剑埋葬,找了些蔷薇花种撒下,带上他的伞,骑马离开了。

  向西行了百十里路,身后马蹄声疾,蒋银蟾回头望时,月光下,隐约有一队人马。她纵马飞奔,想甩开他们,迎面又来了一队人马。火光骤然亮起,前前后后都是火把,照得蒋银蟾眯了眯眼,就听一个慵懒的男子声音道:“蒋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胜金穿着一件浅金缎袍,在马上歪着身子,看蒋银蟾的目光像在看一只笼子里的小兽。另一边领头的是臙脂,她也看着蒋银蟾,面上无情无绪。七魄楼来了二十多个人,蒋银蟾就算三头六臂,也不是对手。

  “是曲凌波叫你们来杀我的?”蒋银蟾昂首向胜金道。

  “何须曲教主吩咐,上回在圣母庙,蒋小姐让我吃了好大的亏,不找你讨回来,我胜金的脸往哪儿搁?不过我素来怜香惜玉,你若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好哥哥,我便放你一马,怎么样?”胜金噙着笑,居高临下的眼中并无一丝怜悯。

  左右跟着起哄,道:“蒋小姐,我们公子宽宏大量,你就从了罢。磕三个头,叫三声好哥哥,换一条命,多划算啊!”

  “没有柳玉镜,你也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别再摆臭架子啦!”

  蒋银蟾沉着脸,一言不发,拔剑刺向胜金。臙脂弯起唇角,眼波宛转,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胜金挥刀招架,左右三人帮忙,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根本看不清蒋银蟾剑指何处。

  蒋银蟾剑中夹掌,掌中带剑,顷刻便将两人打下马。胜金不想时隔数月,她武功精进若此,手忙脚乱,坐骑受惊,险些将他掀下去。剑气直逼大腿,胜金斜身向外扑出,剑影随行,胜金反手猛砍一刀,被蒋银蟾的剑弹开。

  “五妹,还不来帮忙!”

  臙脂拍马上前,长剑舞出一个剑花,笑道:“好哥哥,我来了!”

  蒋银蟾打定主意死也要拉胜金垫背,见她过来,缠斗不退。胜金只觉背心一痛,臙脂的剑从他背后刺入,胸口透出。这电光石火的一剑,臙脂想了三年,她的母亲是父亲的小妾,三年前被胜金调戏,寻了短见。

  她的父亲心知肚明,训斥胜金一通,便没了下文。也是,小妾哪有儿子金贵?既然父亲舍不得这个儿子,便由她来动手罢。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决不能失手。

  胜金低头看了一眼,心下恍然,她近来事事顺从,就是为了这一剑。

  他缓缓扭过脸,瞪着她,一字字道:“毒妇,你不得好死!”

  变故陡生,蒋银蟾和七魄楼的人都呆住了,蒋银蟾怔怔地望着臙脂,心想:她是为了我么?数面之缘,怎值得她如此这般?

  臙脂眨了眨眼,换上一副惶恐的表情,后退三步,剑指着蒋银蟾道:“你……你杀了我大哥!”

  蒋银蟾没有反驳,臙脂转头对众人道:“你们都看见了吗?她杀了我大哥!”

  再傻的人此时也明白了,臙脂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胜金,胜金不得人心,多数人不愿意为了他和臙脂作对,睁着眼说瞎话:“看见了!”

  只有胜金的几个亲信不作声,臙脂下令撤退,众人又呆住了,不报仇吗?臙脂挥剑斩下两人的头颅,这两人正是胜金的亲信。

  她一抖鞭子,吧的一声爆响,睥睨众人,冷冷道:“怎么?我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臙脂的亲信带头,余人都跟着撤退。一股热流上涌,蒋银蟾注视着臙脂的背影,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臙脂在马上回首,身后是山高月小,眼前是红颜知己。她无声道珍重,蒋银蟾点点头,朦胧泪眼中她远去,远去。

  “小姐,为了一个失势的蒋银蟾违抗主人,值得么?”臙脂的亲信问道。

  “等她做了北辰教教主,父亲会庆幸我为他老人家留了一条生路。”臙脂胸有成竹,她相信蒋银蟾,就像相信自己。

  她是另一个自己,在东岳庙第一眼看见她时,臙脂便确定无疑。

第八十二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五)

  落星岗有一株大松树,五人抱不过来,树下有一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酒望子。因位置偏僻,烹调不精,向来没什么客人,这几日却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这日中午,原晞等人在门外下马,一妇人迎上前来,只见她三十出头的年纪,虚拢拢的头发,斜插着两支锡簪子,微胖的脸上有几点麻子,穿着蓝布对襟衫,露出大红抹胸,双眼含笑睇住原晞,道:“客官,本店有上好的烧酒,透肥的羊肉,进来坐坐呀!”

  店里坐着十来个人,只有一副桌椅空着,原晞等人坐下,要了六斤羊肉,三斤酒,二十几个馒头。妇人端来酒,为他们斟满。

  原晞道:“大娘子,向你打听个人。日前是否有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在这附近与一帮人打架?”

  妇人点头道:“是有,那姑娘比我略矮点,瘦瘦的,长得蛮俊,骑着匹马从东边过来,林子里窜出一伙强人,拿着刀剑棍棒,说她是妖女,要替天行道,就打了起来。我寻思着好好的姑娘,怎么会是妖女?看她出手,老天爷啊,那真不是凡人。”

  她一番话说得极流利,竹筒倒豆子似的,不假思索。

  原晞眉间担着忧,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受伤没有?”

  妇人拈着帕子的手往西边一指,道:“往那边去了,受没受伤,我不太清楚,看着还好,应该无甚大碍。”

  原晞眉头舒展,端起碗,抿了口酒,又问:“她走后,向你打听她的人大约有多少?”

  妇人目光一扫,道:“算上今日的,少说也有百十来人。”

  原晞道:“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妇人笑了笑,不答,走去端来肉和馒头,在原晞身边坐下,歪着脸道:“公子,你是她什么人?”

  “未婚夫。”他声音不高,周围几桌人都侧目而视,显然是一直竖着耳朵听他和妇人说话。

  妇人变了脸色,收起多情的眼波,讪讪地站起身,道:“几位慢用,我去忙了。”

  她怕惹上麻烦,原晞叫住她,问道:“还有空房吗?”

  妇人摇头道:“没有了。”

  一名身材瘦长,头上疤痕累累,年纪四十左右的男子站起身,向原晞走来,拱手道:“在下姓滑,名飞虎,在巨犀堂坐第四把交椅,敢问兄台贵姓?”

  原晞看也不看他,道:“免贵姓原。”

  滑飞虎见他这个态度,皱眉道:“原公子果真是那妖女的未婚夫?”

  原晞斜睨他一眼,道:“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这种话我能乱说吗?”

  滑飞虎道:“可那妖女的未婚夫分明是曲岩秀,人家正经的都不管了,我劝你也识相点,不要意气用事,逞强出头,跟大家伙作对!小心英雄做不成,把命丢了。”

  原晞道:“你们住在这店里?”

  滑飞虎被他问得一愣,道:“是又如何?”

  原晞转头吩咐道:“赶他们走。”

  四名亲随动手,离滑飞虎最近的贲晋一拳打在滑飞虎腰眼上,滑飞虎弯腰缩身,腰带上嵌着的玉石粉碎,待要还击,又挨了两拳,咔嚓一声,右臂折断。巨犀堂的人见状,纷纷攻上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统通摔在了店门外。

  店里只剩下三桌客人,原晞斯条慢理地吃着羊肉,那两桌客人见不是事,也都离开了。妇人在柜上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柜身,收拾打坏的桌椅器皿,提了一桶水来冲洗地面。

  原晞拿出五十两银子,道:“大娘子,多累你了。”

  妇人接过银子,塞入腰间,笑嘻嘻道:“不累,不累,要是都像公子你这么大方,我巴不得店里每日有人打架呢。”

  贲晋忍不住瞅她一眼,道:“你这妇人,胆子倒是不小。”

  “胆子小,我就待在家里洗衣做饭了,还开什么店啊。”妇人又去打了桶水,拧了抹布擦桌子,看看原晞,欲言又止。

  原晞开了三间房,放下行李,便要去找蒋银蟾。妇人在楼梯口拦住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原公子,这几日来找那姑娘的人里,我看你最面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她未婚夫,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她。那日围攻她的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功夫很厉害,她被打得吐血,往南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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