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25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岳老爷睁大眼,吃惊道:“银蟾这么小,已经能剿匪了?我的天,也就是柳教主生得出这般能干的女儿。长倾比她还大两岁,几个小混混都收拾不了,丢死人了。”

  西京岳家是世家大族,岳老爷子侄众多,有的会做官,有的会经商,有的会养鸟,有的会作画,连会做木匠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武功好手。这是岳老爷的一块心病,后继无人对武林世家来说,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说起不争气的孩子,他的痛心疾首实属真情流露。

  蒋银蟾和岳长倾分花拂柳而来,一个穿着淡黄衫子,银白纱裙,一个穿着沉香色的素绢道袍,并肩说笑,好不般配,看得岳老爷心中一动,笑道:“长倾在家整日念叨着要来绛霄峰,看望银蟾,好几个媒人上门说亲,他都不理会。若不是银蟾许了人,我真想成全他们呢。”

  柳玉镜道:“你舍得把儿子留在绛霄峰?”

  岳老爷笑容半敛,带了五分认真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柳教主还能亏待他不成?再说了,我有十二个儿子呢!”

  柳玉镜笑了笑,不接话,心知这女婿的位置有人势在必得,就算没有曲岩秀,也轮不着岳长倾。但这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何必给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泼冷水呢?让他们斗去罢。她喜欢看男人明争暗斗,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女儿。

  盛开的鲜花,没有蜂环蝶绕,岂不是太冷清了。

  柳玉镜打着柄鲜亮的绾色绸扇,绣的正是彩蝶恋花,瞪了走到面前的女儿一眼,道:“你还知道回来!”转脸又笑眯眯地打量着岳长倾,道:“长倾变化好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岳长倾道:“五年前我看柳教主像二十许人,如今看,更年轻了。您是怎么保养的,教教我,回去我好告诉我娘。”

  柳玉镜道:“小油嘴,你怎么不说我像十八呢?”

  岳长倾道:“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怕说出来,您当我是那等溜须拍马,油腔滑调的小人呀。”

  柳玉镜哈哈笑起来,用扇子敲了他一下,道:“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家。”

  闲谈了一会儿,侍女端来酒菜,珍馐美馔,自不必说。原晞坐在房中,桌上只有一碗荤菜,一碗素菜,一碗水饭。正吃着,曲岩秀走到门口,敲了敲门。他穿着一件皂纱袍,身子与髹黑的门板融为一体,古铜色的脸像是浮在半空。

  原晞澹然问好,道:“曲公子,你来找大小姐么?她和岳公子去见教主和岳老爷了。”

  “我知道。”曲岩秀撩起衣摆,在他对面的方凳上坐下,道:“原公子是蟾妹心尖上的人,他们怎么拿粗茶淡饭对付你?”

  原晞苦笑道:“什么心尖上的人,她就是只花蝴蝶,见一个爱一个,现在岳公子才是她心尖上的人。”

  曲岩秀心知他想引自己对付岳长倾,并不上当,笑道:“原公子这说的是气话,蟾妹待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原晞摇头道:“你就别安慰我了。吃酒不吃?我这里有半坛酒,还是大小姐吃剩下的。”

  曲岩秀道:“那我吃两碗罢。”

  原晞拿出酒,给他倒满,自己也倒了半碗。曲岩秀端起碗,嘴唇将要碰到碗口时,动作一顿,斜眼睨着原晞,道:“这酒里不会有毒罢?”

  原晞也端着碗,眼睛从酒碗上抬起,愣愣地看着他,道:“我怎么会下毒呢?”

  曲岩秀悠然笑道:“医者仁心,原公子当然不会下毒,我开个玩笑而已。”说罢,一饮而尽。

  吃到红日衔山,蒋银蟾带着岳长倾回来了,她在门外站住脚,盯着曲岩秀的背,神情仿佛在看一只闯进羊圈的狼。曲岩秀转过头,四目相对,那一片隽永的柔情又叫她心软,不忍去怀疑他。原晞放下碗,似笑非笑。

  岳长倾睃了三人一眼,拱手作揖,打破这吊诡的气氛:“曲兄,五年不见,你更显沉稳了!”

第四十五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二)

  “久违,久违!”曲岩秀起身拱手还礼,笑容满面,在胸口比划了一下,道:“我记得长倾五年前只到我这儿,如今跟我差不多高了。”

  岳长倾道:“我是光长个子,不长本事,曲兄的武功一定比我高得更多了。”

  “长倾太自谦啦。”曲岩秀拍拍他的肩膀,道:“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切磋切磋,如何?”

  岳长倾道:“好啊,不过你得让着我点,别让我输得太难看,被妹妹笑话。”说着溜了蒋银蟾一眼。

  蒋银蟾这才开口,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在曲师兄手下过不了两招,让不让,有什么分别?”

  曲岩秀道:“蟾妹,长倾好歹是客,不要这么说他。”

  岳长倾摇手道:“无妨,无妨,妹妹就算骂我,我也欢喜。”歪着脸,向蒋银蟾一笑。

  这种肉麻的话,原晞这两日听的多了,内心已经毫无波澜。曲岩秀第一次听,冷冷的目光刺在岳长倾脸上。岳长倾视若不见,本来他是有点怕曲岩秀的,可是曲岩秀连个不会武功,柔柔弱弱,无依无靠的原晞都收拾不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曲岩秀看穿他的心思,反而笑了,道:“蟾妹,冷县令特意写信来夸奖你呢,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蒋银蟾从袖中拿出信,递给原晞道:“你也看看,冷大人很惦记你呢。”目光落在桌上,又道:“晚饭就吃这个?怎么不叫他们多做两个菜?”

  原晞展开信,淡淡道:“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何必给他们添麻烦。”

  蒋银蟾嗔他一眼,道:“我不在,你就苦着自己,叫我怎么放心?莫非要我寸步不离,你才肯好好的?”

  这话的肉麻程度比起岳长倾对她说的那些话,有过之无不及,私下听,原晞尚且害臊,何况是当着曲岩秀和岳长倾的面,霎时间飞红了脸,又有一丝得意从羞耻底下冒出来,怦地盛开。

  这话是说给曲岩秀听的,以往她跟原晞亲热,总还顾忌着曲岩秀的感受,但现在曲岩秀有谋害原晞的嫌疑,这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别说原晞是个人,就是条狗,只要是她养的,别人也动不得。

  曲岩秀知道她在试探自己,报复自己,心里大不是滋味,为了一个外人,何至于此?然而自己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算起来,还是自己更过分。这似乎是一种安慰,却叫人愈感悲凉。

  岳长倾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的不是滋味仅仅出于嫉妒,较之曲岩秀,便显得单薄肤浅多了。

  原晞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听起来,很有胜利者的矜持。

  岳长倾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踱了几步,语音带笑道:“原公子,这是你的屋子么?”

  原晞嗯了一声,岳长倾一面环顾,一面点头,道:“布置得清爽又雅致,我看隔壁房间还空着,我搬过来跟你们做个伴,可好?”

  一个男人,主动提出搬进人家姑娘的院子,可以说是厚颜无耻了。

  曲岩秀沉着脸,不说话,本以为原晞的脸皮已经够厚了,没想到一个更比一个厚。

  原晞忍着怒火,睇了蒋银蟾一眼,笑道:“跟岳公子这样有趣的人为邻,我自然是乐意的,就看大小姐的意思了。”

  岳长倾旋到蒋银蟾面前,半蹲下身,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里满载着恳求,道:“妹妹,你就让我搬过来罢,我跟我爹住在一处,实在是没意思。他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怎么样都不合他心意,我不像他儿子,倒像是仇人,我们分开住,对彼此都好。”

  多个美人,多份热闹,蒋银蟾心里是很愿意的,叵耐原晞眼里写着八个字: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她犹豫的目光在原晞和岳长倾脸上游荡了数个来回,终究是原晞的美更胜一筹,他若大度些,该有多好啊。

  罢了,人无完人,狠下心道:“我这里不太方便,你不想跟伯父住,就去曲师兄那里罢。”

  曲岩秀笑道:“我那里住是住的下,就怕长倾嫌弃。”

  岳长倾垂下眼,耷拉着脑袋,道:“听说曲兄管着玉衡堂的事务,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蒋银蟾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发髻,道:“别难过呀,只要在这山上,我们每日都可以作伴。”

  沉默须臾,岳长倾闷闷道:“我没难过,妹妹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直起身子,挤出一点笑容,转过去是个落拓的背影。

  曲岩秀道:“我送送长倾。”跟着去了。

  蒋银蟾呆着脸向门外出神,原晞拿茶漱了口,道:“人都走得没影了,还看什么?想看,明日就让他搬过来,看个够。”

  蒋银蟾道:“我不是没让他搬过来么?你怎么还不高兴?”

  原晞冷笑着站在面盆架前拧帕子,架子上嵌着一面铜镜,他瞪着镜中的蒋银蟾,道:“这种无理的要求,你就该一口回绝他,左顾右盼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没有我,你就同意他了?”

  说真话要吵架,说假话显得自己讨好他,蒋银蟾不想跟他吵,也不想讨好他,索性躺在炕上,装聋作哑。气得原晞走过去,抓住她细细的腕子,张嘴咬在小臂上。蒋银蟾叫得惊天动地,杏月跑进来,见也没什么事,摇了摇头,劝她别闹了,早点睡。

  弦月当空,玉绳低转,山下的绛霄镇一片静谧,镇上百姓耕种的田地都是北辰教的,北辰教收取的租课并不多。蒋柳两任教主都御下极严,四十年来鲜有教众骚扰百姓的事发生。虽然西北一带土匪猖獗,但绛霄峰方圆十里之内,别说土匪了,连个嚣张点的流氓都看不见。

  毕竟在北辰教脚下横行霸道,是很需要些胆量的。

  百姓安居乐业,对北辰教颇有好感,尊称其为神教。米大有在绛霄镇上开客店有十多年了,是夜,一名头戴兜帽,披着黑布斗篷的人走进来,到柜台前拿出一张纸条儿。

  米大有看了,笑道:“您是两个月前寄信去池州的乌公子罢,有一封回给您的信,半个月前便到了。写信的人想是有什么急事,三日前亲自来了,就住在小店里。”

  原晞一惊,心想是不是王逸拿到了文氏勾结韦家谋害我的证据?跟着伙计走到一间客房门首,伙计敲了敲门,道:“凌公子,乌公子来了。”

  开门的正是三个月前,在扬州竹西寺外与原晞碰面的凌观,原晞吩咐他带着书信去池州的都统司找副都统王逸,此时见他衣衫整洁,面色红润,显然这三个月里过得不错,放下心,进去关上门,道:“你怎么来了?”

  凌观行了一礼,道:“属下怕世子爷在绛霄峰遇上麻烦,便过来看看。”

  原晞向椅上坐下,道:“我挺好的,你那边怎么样?”

  凌观道:“王副都统让您放心,他一定会找到证据,只是需要一段时日。”

  原晞道:“此事确实不容易,韦家名门望族,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惹祸上身。你回去后告诉王逸,我不急,请他务必保全自身。”

  凌观抿了抿嘴,神色奇异,似有难言之隐,半晌道:“世子爷,您在这里总归不妥,我们一道去池州罢,那里有王副都统照看,岂不比这里方便?”

  原晞猜他是听说了什么,也不觉得难堪,道:“蒋大小姐的救命之恩还未报,我怎么能走呢?”

  “世子爷!”凌观两个眉头蹙做一堆,发急道:“我听说蒋大小姐很不尊重您,报恩的法子多的是,您何苦委屈自己呢?那蒋大小姐,说句老实话,也不算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您是不是被她下蛊了?”

  “放屁,她哪有那个本事,我就是……觉得她与众不同,相处起来很好玩。”

  “再好玩,您也不能不顾皇室的体面啊!这事若让王爷知道了,他该气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

  原晞也不敢想,扭头回避这个问题,看着窗外道:“此地离妙香三千多里,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呢?好了,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有的世家公子上赶着,蒋大小姐还瞧不上呢。她对我有情,不会害我,你安心回池州罢。”

  凌观瞅着他摆动的袖口,心道:哪个世家公子上赶着做面首啊?有病罢!这北辰教不愧是魔教,好人进去也变得魔怔了。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原晞不耐烦听,出了门,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兵刃撞击之声从一条巷子里传来。

第四十六章 无情流水多情客(三)

  原晞走进巷子,凌观跟着他,看见三条身影闪来闪去,斗在一起。其中两人应是一伙,使的兵刃圆圆的,边缘锋利,像盾牌。被他们合击的是个女子,身材婀娜,挥刀砍削斩劈,原晞瞧她的刀法有些眼熟。

  “小妞儿,你不是我们的对手,乖乖地带我们去找你那瞎眼的师父,我们不为难你!”

  “休想!”蔺琼琼左脚飞起,踢在一人的钢盾上,身子腾空一翻,刀锋向另一人的头顶劈下。那人举盾格挡,火花四溅,盾边一斜,划伤了蔺琼琼的腰。

  蔺琼琼背心挨了一脚,就地一滚,跟着跃起,又过了两招,钢刀脱手,脖子被一根细铁链从身后勒住了。男人狞笑起来,胡茬刺着她的耳朵,口臭直往她鼻子里钻,道:“带我们去找你师父,否则将你先奸后杀。”说着用下体蹭了蹭她的臀。

  蔺琼琼一阵恶心,几欲呕吐,忽觉那人身体一僵,旋即扯开铁链,挣脱出来,抬起右脚,向他裆下狠狠踹将过去。那人惨叫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同伴以为他着了蔺琼琼的道儿,骂了声小贱人,疾舞盾牌扑向她。

  刀光一闪,盾牌分成两片,他望着眼前的黑影,吓得魂不附体,后退两步,道:“你是何人?”

  原晞不答,道:“敢在绛霄峰下行凶,你们好大的胆子!”

  冷冰冰的语气,鬼魅般的身手,神秘的装扮,是魔教中人的特色。那人忙不迭地作揖,道:“原来是神教的兄弟,在下卞飞,这小贱人是凝夜宗宗主蔺秋的徒弟,在下的大哥死在蔺秋手下,在下和二哥想寻蔺秋报仇,并非有意冒犯神教,还望兄弟见谅。”言讫,手中多出一锭银子递给他。

  原晞瞟了蔺琼琼一眼,道:“原来是蔺秋的徒弟,我们大小姐正要找蔺秋算账,人我留下了,你们走罢。”弹指隔空解开了地下那人的穴道。

  两人哪敢跟他争,灰溜溜地走了。原晞倒转过刀,柄朝着蔺琼琼递过去。蔺琼琼摸出火折子,凝望那兜帽下的半张脸,做梦一般接过刀,心内五味杂陈。

  原晞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蔺琼琼道:“家师中了魔教的毒,双目失明,我来找解药。”

  原晞笑了,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自保都难,怎么找解药?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告诉你个秘密,不用解药,过几日便好了,你回去罢。”

  “此话当真?”蔺琼琼睁大眼,脸皮因他的嘲笑泛红,难以置信道:“魔教的手段向来毒辣,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家师和翁掌门?”

  “因为他们运气好,遇上的是我们大小姐,她心肠并不坏,只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他口口声声我们大小姐,维护之意溢于言表。凌观暗自摇头叹息,心知九头牛也拉不回世子爷了。

  蔺琼琼柔肠含酸,见他要走,道:“我叫蔺琼琼,琼琚的琼。”

  原晞没有回应,径自走出巷子,凌观回头看了眼伫立在火光中的倩影,含笑低声道:“世子爷,那姑娘看上您了。”

  原晞不以为意,从小到大,看上他的姑娘太多了。环肥燕瘦,桃夭李艳,多到面目模糊,麻木乏味,只有一个蒋银蟾过目不忘,欲罢不能。

  她的确不是倾国倾城的名花,她连花都算不上,她是雄赳赳,气昂昂的胭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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