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13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原晞道:“蒋小姐,此番来江南,见识了人心险恶,你还觉得江南好么?”

  蒋银蟾微笑道:“险恶的人心哪里都有,可是不来江南,我便看不到眼前的美景,遇不到眼前的美人。江南很好,比郭先生说的还好。”

  原晞凝望她,也笑了,暗淡的烟雨中,他的笑却似玉雪生光,梨云梦暖。蒋银蟾回过神,已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耳边的风声雨声霎时停了,天地山川都不见,只剩她喜孜孜的笑靥。呼剌剌,疾风骤雨又从他身边刮过,他忙不迭地转开眼睛,心似这一江春水沸腾。

  蒋银蟾看他羞红的脸,像熟透了的海棠果,正想再亲一下,桐月撑着伞过来把她劝回了房。

  雨潺潺下到夜晚,原晞躺在床上,还隐约能感觉到那一香吻的余温。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喜爱,没有王权富贵的干扰,将他当做一个普通人的喜爱。

  他也觉得江南很好,若不来江南,怎么遇见这样可爱的胭脂虎,与她同船对酒,隔着壁板听雨眠?不想这一段铭刻于心的好,日后竟变成他一次又一次被她刺伤,却不舍离去的羁绊。

第二十三章 西北有高楼(一)

  离开绛霄峰前,掌管教中财经的庞长老列了一张货单,让关堂主在江南置办好了,到东京出手。船行半个多月,离应天府还有一百多里,蒋银蟾告诉关堂主,就在应天府出货,到了东京就不停了。

  关堂主愕然道:“为什么?”

  蒋银蟾道:“我看过货了,都是香炉香料,笔墨纸砚,茶叶竹器这些读书人喜欢的东西,应天学子多,更好卖,何必去东京呢?东京城里什么稀罕玩意儿没有?”

  这话在理,但她一个孩子,除了练武,就是吃喝玩乐,别的事一概不问的。

  关堂主端详着她,道:“大小姐怎么操心起生意上的事了?”

  蒋银蟾悠然一笑,道:“这是大事啊,全教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进项一旦少了,就会生变。我都十五岁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不闻不问了。”

  她似乎倏然长大了许多,那笑容关堂主简直有些看不透了,想了想,试探道:“该不会是原公子的主意罢?”

  蒋银蟾目光一闪,道:“与他有什么相干?这是我的主意,关叔叔你不要多想。”

  其实就是原晞的主意,他疑心要在东京停船出货的消息早已泄露,敌人正等着蒋银蟾自投罗网,便让她临时改变出货的地点,一来避开敌人的枪头,二来打乱他们的阵脚,方便揪出奸细。

  蒋银蟾同意这么做,主要是因为第二点,她才不怕敌人的枪头,依她的性子,迎上去火拼一场,叫他们知道北辰教的厉害才像样。

  关堂主面露难色,道:“可是在东京出货,是庞长老安排好了的,临时改变,恐怕庞长老以为大小姐对他有什么不满,他素来是个多心的人,这次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办罢。大小姐想做生意,回去有的是机会。”

  蒋银蟾眼神一冷,面上还在笑,道:“不要紧,就在应天府出货,庞长老那里,回去我会解释的。”

  关堂主拧着眉头道:“大小姐,你不明白,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东京分舵的弟兄们都等着出货抽成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这么一改,人家要记恨你的!”

  蒋银蟾一拂袖,桌上的茶碗咣当摔在地上,她盯着关堂主,凌厉的目光让关堂主想起校场上她指着自己胸口的剑,立时屏住了呼吸。

  蒋银蟾一字字道:“我就要改,我不怕人记恨。”

  关堂主除了一个是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回到舱房,坐在椅上长吁短叹。俞大夫托着一坛酒走进来,看了看他,坐下拍开泥封,倒了两碗酒,推给他一碗。

  关堂主端起碗,仰脖饮尽,道:“你说大小姐现在便沉迷男色,以后怎么得了?”

  俞大夫笑道:“她和原公子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关堂主又喝了一碗,道:“说好在东京出货,分舵那边都等着抽成,她非要在应天府出货,我把这里面的利害讲给她听,她还冲我发火。”摇头苦笑,又道:“我晓得定是姓原的小子撺掇她,八成应天府有他的熟人,他想从中捞好处,唉!我一心一意为教主好,教主被小白脸迷住了,我一心一意为大小姐好,结果她也被小白脸迷住了。老天若有眼,就该劈死这些小白脸!”

  关堂主又气又恨,咬牙切齿,俞大夫眯了眯眼,满不在乎地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原公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样貌,不怪大小姐动心啊,哈哈!”

  关堂主狠狠瞪他一眼,道:“你还笑,现在能为了他改出货的地点,将来就能为了他改教规!我看姓原的小子那股妖劲儿,比施琴鹤还足呢!”

  原晞坐在蒋银蟾房里,连打了四五个喷嚏,桐月道:“原公子怕是受凉了,我去煮点姜汤罢。”

  原晞掏出帕子擦了擦,摆手道:“我没事,不必麻烦。”

  蒋银蟾道:“还是去煮一碗罢,这几日天气凉,船上湿气又重,他身子弱,禁不得的。”

  她如此体贴,原晞受宠若惊,心道:小泼妇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

  桐月一走,屋里只剩下他和蒋银蟾,安静中漫开一缕暧昧,攀上蒋银蟾的嘴角,化作笑意。原晞顿时了然,她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嫌桐月碍眼。他并未失望,反倒松了口气,他不需要她关心,她这样的女孩子,合该唯我独尊,体贴男人只会折损她的光彩。

  蒋银蟾道:“过来。”

  原晞摇头,蒋银蟾伸手向碟子里抓了一把剥好的花生,中指连弹,一颗颗打在他身上,浑似铁丸。原晞啊哟一声跳起来,箭步窜到她身边坐下。

  蒋银蟾乜他一眼,冷哼道:“三日不打,你就皮痒。”

  原晞讪讪地揉着被花生打中的地方,道:“屋里没别人,我往你跟前凑,不就成了登徒子么?”

  蒋银蟾不屑道:“你们读书人就喜欢讲道理,你们的道理在武力面前一文不值。当初我爹要娶我娘,名门正道口诛笔伐,教内也有许多人反对,那又怎么样?还不是都被我爹打服了!”

  原晞道:“道理是用来约束自己的,曾子曰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倘若一个国家的人都不讲道理,便会陷入动荡。”

  蒋银蟾眨眨眼,道:“动荡好啊,乱世出英雄,盛世出庸吏。”

  原晞笑了笑,道:“大小姐喜欢乱世,因为你是强者,容易成为英雄,但大多数人都是弱者,即便盛世出庸吏,他们也更愿意生活在盛世中。”

  蒋银蟾默了片刻,发现自己被他的道理绕进去了,瞪他一眼,道:“谁要跟你说这个!”

  原晞道:“那你想说什么?”

  蒋银蟾咬着唇,眼珠子转一圈,道:“你不知道礼尚往来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原晞却听明白了,故意道:“大小姐说的是那六根金条么?”

  蒋银蟾眼中的柔情瞬间化成刀子,抄起旁边的拂尘便要打他,他笑脸倾过来,腮上一片温软,拂尘顿在半空,随着他唇瓣厮磨,徐徐垂下。待他后退,蒋银蟾幽幽地看着他,冷不丁又举起拂尘打在他臀上。

  原晞惊道:“大小姐,你为什么还打我?”

  “因为你不老实!”又打了两下,蒋银蟾坐回榻上,双脚往矮凳上一跷,趾高气扬。

  原晞拣了离她最远的一把椅子坐下,桐月端着姜汤走进来,感觉气氛有点古怪,想是发生了什么,暗自后悔不该离开。

  傍晚到了应天府,关堂主派人去牙行找人,也有水手从江南带了货,都上岸寻觅买主。蒋银蟾和原晞就在码头附近逛了逛,次日中午进城吃饭。

  应天书院附近酒楼林立,他们所在的这家对面也是一家酒楼,吃到一半,一对年轻男女在对面二楼临街的阁子里坐下。男子二十出头,脸皮白净,穿戴很是华丽,女子满头珠翠,粉浓脂艳,光彩照人。

  蒋银蟾特意指给原晞看,原晞扫了一眼,道:“这种美女比起大小姐,只是庸脂俗粉罢了。”

  蒋银蟾憋着笑,嗔他一眼,道:“花言巧语,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正说着,一名满颊虬髯的黑汉子闯入那间阁子,大声道:“臭婊子,老子请你你不来,在这儿陪小白脸,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着蒲扇般的手掌便朝女子的脸扇过去,却被华服青年攥住了手腕。

  “这位兄台好大的火气,下去消消火罢!”华服青年手臂一转,黑汉子被掀过了栏杆。

  “好小子,敢跟你爷爷动手!”黑汉子足尖在一楼的屋檐上一点,健壮的身躯异常灵活地一翻,双拳如风,往华服青年的太阳穴击去。

  蒋银蟾道:“这黑大汉是铁拳门的人,他们门中练的都是横练功夫,拳头硬得很。”

  话没说完,华服青年举起一张椅子格挡,木屑横飞,椅子被黑大汉的拳头击得粉碎。华服青年双手抓住黑大汉的小臂,肩头耸动,袍袖鼓风,喀喀声响,黑大汉杀猪般叫起来。华服青年一脚将他踹下楼,掸了掸衣服,叫酒保过来收拾。

  黑大汉倒在地上,臂骨都被震断了,疼得死去活来。

  蒋银蟾盯着那华服青年,眼神有些异样,原晞道:“怎么了,他的武功很厉害?”

  蒋银蟾道:“厉害算不上,但他刚才使的那招是黄泉山庄的风碎玉声。”

第二十四章 西北有高楼(二)

  原晞一怔,道:“你会不会看错了?也许只是相似的招式。”

  蒋银蟾摇头,道:“我爹每次跟人比过武,都会把对方精妙的招式绘成图谱。那些图谱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其中就有黄泉山庄的风碎玉声,我绝不会看错。”

  黄泉山庄弟子众多,在应天府这样稠人广众的地方遇见一两个并不稀奇,但原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过于巧合。

  他把箸伸进红烧鲫鱼的肚子里,夹出鱼籽,道:“其实我一直怀疑那包药渣是胡胜故意埋在家里的。你想梁远一死,他就逃跑,毕三公子肯定会怀疑他的。他等着毕三公子的人挖出那包药渣,发现里面的神灯草,告诉你他是黄泉山庄的人。”

  蒋银蟾望着放在碗里的鱼籽,呆了片刻,道:“他这么做有何目的?”

  原晞向对面的华服青年瞟了一眼,道:“万一梁家的人杀不了你,就引你进入另一个圈套。高手做局,总是要留后招的。”

  蒋银蟾眉头打结,道:“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可能是引我上钩的诱饵?”

  原晞点点头,蒋银蟾一面觉得他把敌人想得太聪明了,一面又提醒自己不能轻敌,擎着酒杯想了一会儿,道:“若是圈套,奸细岂非还在船上给他们通风报信?这个人或许知道奸细是谁,不能放走他。”击掌两下,便有两名教众从隔壁的阁子里走出来。

  “大小姐有何吩咐?”

  “跟着刚刚动手的那位公子,看他在何处落脚,身边有几个人,回船上告诉我。”

  两名教众答应着去了,吃过饭,蒋银蟾和原晞逛了个把时辰,回去等消息。杏月翘首站在甲板上,看见两人来了,迎上去道:“小姐,大公子来了!”

  蒋银蟾吃了一惊,道:“他怎么知道我在应天府?”

  杏月道:“我们问了,他没说。”

  蒋银蟾转头对上原晞忐忑不安的眼,挽起他的手,柔声道:“别怕,我带你去见他。”

  关堂主正陪曲岩秀坐在前舱里说话,曲岩秀今年二十,古铜色的皮肤,脸庞轮廓分明,如斧劈刀削,绝无一丝阴柔之气。关堂主见到他时,激动的心情就像久旱的农民等来了甘霖,苦大仇深的老百姓遇上了青天大老爷。

  “大公子,我可算把你盼来了!”

  曲岩秀被他捉住手臂,有些意外,提起眉眼道:“关堂主,出什么事了?”

  关堂主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罢,大小姐从江里救上来个小白脸,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偏偏大小姐爱得跟什么似的,为了他在扬州耽搁了好几日,又改了出货的地点……”

  关堂主是个粗人,说话不会拐弯,直直地往人心肺管子上捅。曲岩秀垂着眼皮,摩挲左手中指上的墨玉戒指,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

  关堂主见他这个样子,急道:“大公子,你将来要娶大小姐的,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啊!”

  曲岩秀淡淡道:“关堂主,蟾妹年少贪玩,出来遇上投缘的朋友,走得近些也没什么,你别想得太严重了。”

  关堂主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顺过来,道:“严不严重,你自己看看就清楚了!”

  蒋银蟾和原晞走进来,就见关堂主黑着脸坐在曲岩秀旁边,曲岩秀望着窗外出神,脸上没什么表情。

  “曲师兄,你怎么来了?”

  曲岩秀看她穿着茜色衫子,月白纱裤,腰间系着一条粉红汗巾,娇艳如桃花,旁边的少年一袭湖色熟罗长衫,灵动如水波,两个并肩而立,真是明媚鲜妍。

  曲岩秀站起身,他个子与原晞差不多高,但比原晞健壮得多,穿着一件玄色缎窄袖袍,肌肉撑得袖管饱满。

  他上前两步,伸手轻抚蒋银蟾的发,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情,笑意温柔,道:“听说你在江南遇上了麻烦,教主很担心,派我来迎你。”

  蒋银蟾道:“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这个待会儿再说。”曲岩秀打量着原晞,笑容多了几分戒备,道:“这位想必就是原公子了,关堂主说你相貌非常,气韵脱俗,果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原晞作揖道:“曲公子过奖了,常听大小姐提起你,我还以为到了绛霄峰,才能一睹你的风采,今日得见,真是意外之喜!”

  曲岩秀道:“哦?蟾妹对你怎么说我的?”

  原晞道:“大小姐说你武功高强,鞭法出神入化,写的一手好字,能文能武,对她关怀备至,就像亲兄长一般。”

  曲岩秀对蒋银蟾若无男女之情,这话就是一句纯粹的恭维,若有,亲兄长三个字就是一根针,前面的恭维只为了包裹这根试探他态度的针。

  曲岩秀眼神一凝,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我一介莽夫,哪有蟾妹说的这么好,不像原公子看着便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伶俐人。”

  蒋银蟾道:“原晞是明九针的弟子,不仅精通医术,也工于书法,曲师兄今后可找他论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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