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尔礼
有了足够的田地,就能吃饭。
能吃饭,就要做买卖、奉养老人、让儿女读书进?学……但这些,都需要良民身份。如?果有了能维持生计的田地,哪怕是种田种地辛苦,大家也都愿意当良民。
若不是活不下去,谁肯当山匪?
就是穷得只剩一口气,良民也比山匪看得见盼头。
人群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彼此激动。
宋矜也跟着,松了口气。
丈量土地,远没有字面?上那么轻松。
有了“山匪”背景的小吏帮忙,能够震慑豪族,让丈量土地变得不再艰难。可以说,这场乱子本来为了给谢敛下马威,结果却被他化解,给新政添了一把助力。
这些“山匪”,是最好用的一把刀。
衙役们反应过来,终于松了口气,主动和没文化的山匪解释,一旦这么做他们能拿到?些什么好处。
见此,章向文都忍不住笑了笑,遥遥拱手?示意。
但很快,章向文就回过神来。宋矜由着他将自己上下打量一遍,看着他眉头越蹙越紧,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漏洞。
“含之怎么做事的?来宣化也敢带着你。”
宋矜微微一怔,回过神。
她?很少见章向文露出这么严厉不悦的神色,纵然这不是对她?。
“世?兄,这不怪他……”她?有些窘迫。
章向文想也不想,说道:“地方贫瘠,换成哪里都清苦。何况宣化穷得连年赋税都交不上去,他也敢带你来,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你体弱多病吗?”
宋矜苦恼,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和谢敛之间的关系,实在有些外人难以理解的微妙。
夜风吹拂,谢敛翻身下马。
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宋矜应当会害怕,便不再犹豫。
纵然,她?刚刚扑向章向文时那样?迫切、仓惶,仿佛对方是多么重要而?可靠的人。
两人并?没有留意到?他,也不知说了什么,宋矜有些迫切地解释道:“我是听说世?兄要来宣化,求了谢先生好久,他才准许我跟着前来的。”
斑驳光晕落在她?脸上,她?神情专注。
秋水眸晃着波光,潋滟生动。
脸颊晕着一层薄红,仿佛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无声地低垂了视线。
谢敛脚步微顿。
他早就知道,宋矜此行就是为了章向文来的。她?为他准备了许多珍惜的礼物,每天悄悄数着手?指盼望,写了一张一张的信纸,刚刚更是险些扑入章向文怀中。
他有一瞬间的狼狈。
不知道该不该前去,还是干脆躲开。
章向文披着氅衣,眉宇间透着灯光。他低垂着眉眼,唇边不再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唇角微微绷紧,似乎有些说不出的不满,却又迟迟不说出来。
谢敛和他再熟悉不过,知道这是他认真时的神态。
当初求娶宋矜时,章向文也是认真的。
“沅娘。”谢敛还是打断两人。
女郎别?过脸来,瞧见是他,轻声:“谢先生。”
谢敛垂眼看她?,道:“先带你进?去。”
她?站在章向文身边,发丝有些凌乱,迟疑着回头看了章向文一眼。两人目光对视,宋矜飞快抽回来,快步朝着他走过来,却没有看他。
仿佛她?满心满眼,都是章向文。
“人多,晚些时候再见他。”谢敛解释。
他喉间如?有什么哽住,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顾无声看着宋矜。
宋矜没说话,终于转身跟着他走。
反倒是身后的章向文几?步追来,随手?搭在谢敛肩头,说道:“你这性子,倒是半点没变,好歹也给别?人考虑考虑。宣化县是什么地方,她?要来,你便带着她?来?”
谢敛没搭理章向文,拂落他的手?,“朝廷命官不可失仪。”
章向文冷笑,“屁话。”
“沅娘,你说一说……刚才要不是我来得及,你是不是就受伤了?”章向文扭过头,向来带笑的眼底多了几?分正经?,“你不知道,沅娘随你离京,我阿爹反倒是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敛沉默,本能看了宋矜一眼。
他拿不准宋矜对章向文,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章向文还在啰嗦:“你若不照看好她?,我恐怕也要良心难安……”
“世?兄,我很好,你不要太?担心。”女郎忽然打断章向文。
她?好似憋了半天。
谢敛只觉袖口微沉,对方轻轻攥住了他的袖子。广袖堆叠在肘间,她?的指尖只露出一小截,就这么牵着他,在章向文察觉不到?的地方,她?轻轻比了个口型。
——你们忙。
谢敛没做声,目光忘记抽回来。
她?以为他不乐意,轻轻晃了一下他的衣袖,有点撒娇似的。
“我先送你回去。”谢敛道。
宋矜有些不解。
他应该还要忙,她?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你先去忙。”
谢敛没有答应。
反倒是章向文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身上睃巡片刻。然后双手?揣袖,轻咳一声,瞥着宋矜慢慢说道:“我送世?妹进?去吧,正好你也有要紧话与我说。”
是有话要说不错,但是……
宋矜蹙眉,看着章向文。
章向文微微挑眉,笑眼风流隽雅。
他弯了腰,“等我们说完话,含之兴许也忙空了。如?此一来,不耽误事儿,岂不是正正好了?”
迎着她?的目光,章向文微微一笑。
满是意味深长。
“沅娘。”谢敛骤然出声,他也不理会章向文,只垂着眸子看她?,“晚些时候,我再带你会客。”
他这副全然不肯让她?先见章向文的模样?,倒像在吃醋。
被称为“客人”的章向文笑意微沉,不高兴地看了谢敛一眼。宋矜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谢敛有些不对劲,本该劝他先忙正事,却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她?跟着谢敛,起身入内。
此时风波渐平,吵嚷声也安静下来。
宋矜这才闻见,谢敛身上传来阵阵血气。他平日总穿着深青的衣衫,天色一黑,就全然看不清身上有些什么,若是染了血迹必然也不明显。
“先生是受伤了?”她?伸手?去牵他的衣摆。
他只说:“皮外伤。”
宋矜还要细看,谢敛就弯腰抱起了她?。
他嗓音透着点疲倦,“从今日起,向文就留在宣化,不着急。”
话题转来转去,又到?了章向文身上。
往日的谢敛,惯来是最清冷淡漠的,就算是在乎什么也不会挂在嘴上。她?原本还在惦记阿娘,此时心跳慢了两拍,没忍住偷瞧谢敛。
比起一身华服的章向文,谢敛更光华内敛。
捉摸不透在想什么。
“可早一些见他和晚一些见,有什么分别?吗?”宋矜膝盖有些疼,缩在谢敛怀中明知故问得有些心虚,“我已?经?离京许久了,好不容易见到?世?兄,我难免着急。”
谢敛径直往前,淡声:“主客有别?,他是外男。”
宋矜无语片刻,“原来谢先生还这般迂腐,明明世?兄与你也是好友,何须避讳到?这个地步。”
她?反驳得很好,谢敛迟迟没说话。
一直到?进?了屋内。
谢敛才道:“我向来迂腐古板,不若向文开明讨喜。”
宋矜古怪看了他一眼,对方触到?她?的目光,乍然耳后一片红晕。谢敛避开她?的目光,僵持着立在门口,仿佛半天才终于缓过来似的,伸手?关上了房门。
“你……”宋矜心口跳得很快。
一瞬间,她?简直有种谢敛在吃醋的错觉。然而?青年鹤颈低垂,面?容如?冷玉皎白,刚刚的话竟也像是信口评判,反正他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
宋矜微微叹了口气,心绪杂乱。
“我瞧你应当是摔伤了膝盖,若不及时揉按,回头恐怕要有好一些日子走不好路。”青年却取来药酒,坐在她?跟前,语调一如?既往清冷礼貌,“自己揉开,还是我帮你?”
他语调温和,平静如?常。
宋矜骤然回过神,看自己膝盖上的淤青和擦痕。确实比她?以为的严重,她?觉得还好,就忍着没做声了。
“我不行。”她?对自己下不了狠手?,只能求助于谢敛,而?且现在她?已?经?不那么怕谢敛了,“先生帮我,但我也没料到?这样?严重。”
不过,她?这时候才陡然意识到?。
谢敛之所以不让她?现在见章向文,原来真的是为了她?的伤,并?不是吃醋。
她?望着谢敛,思绪有些怅然若失。谢敛这样?内敛冷静的人,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真的很喜欢一样?东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于他的目标,于是别?的都成了一闪而?过的风景。
区别?在于,有些风景停留得久些。
有些风景稍纵即逝。
“忍着些。”他只说。
药酒又凉又辣,宋矜眼睫一颤。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按在膝盖上,带起疼痛的酸麻感,骤然的触碰令她?下意识挣扎一下,脚踝靠在谢敛小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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