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尔礼
谢敛抬眼,抓住章向文的胳膊,将人往屋内带。守在门口的仆人连忙上前套马,宋矜拎起裙裾,跟了上去。
书房内点着?烛火。
宋矜点燃风炉,煮了一壶热热的茶水。
她端来厨房里热着?的糕点,又将茶水倒好,递给章向文跟前。
章向文已经脱掉湿透的斗篷,仅穿着?一身白惨惨的缟衣,双目无神地坐在谢敛对面,半天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谢敛坐在灯前,
不知想?着?些什么,也没?有做声。
宋矜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章向文的眼睛红了,“前天夜里来的信,五天前便去了。阿爹在各地当了一辈子官,好不容易要?回乡养老,却背了这么一身的骂名……”
本该是荣归故里,如今却只能扶灵还乡。
章向文看向谢敛,目光复杂。
他阿爹在致仕前百般费心,才煽动陛下将谢敛召回京都,重新掌权。
本以为有谢敛在京都坐镇,昔日阿爹的政敌们便是落井下石,也有谢敛代为斡旋,不说报恩也尽一尽当学?生的义务。
可谢敛都做了些什么?
他任由傅也平一党弹劾阿爹,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在阿爹头上。阿爹前脚卸职,后脚便被政敌清算,急怒攻心死在回乡的路上。
而他被阿爹外放到岭南,无法得?见父亲最后一面……
也是为了关照谢敛!
章向文看向谢敛,冷声道:“当日,你为了讨好陛下杀了岑望时,我便该对你死心,是我愚蠢,竟以为你有什么苦衷。”
谢敛微微蹙着?眉。
他眼底是不易察觉的疲惫,嗓音绷得?很?紧,“老师的身后事,我会与你一起……”
“老师?你有脸叫老师?”章向文掀翻了桌案,站起来指着?谢敛的脸,“谢含之?,阿爹死前还惦记着?你,让我们不要?因此事责怪与你……你……你!”
谢敛骤然抬起眼,朝着?章向文看去。
这目光复杂至极,令章向文都为之?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谢敛的目光却又一如既往地平静,滴水不漏。
“老师生前没?有不认我这个学?生,我便能唤这一声老师。”谢敛道。
第99章
章向?文?冷笑一声。
他径直往外走, 说道:“今日,我与你彻彻底底恩断义绝,你最好也别再玷污我父亲的名字!”
说罢, 门哐当一声被关上。
随着章向?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烛火也被风吹得晃动几下。谢敛终于搁下手?里凉透的茶盏, 朝着屋外看过去。
他眸子漆黑一片, 倒映着夜色。
宋矜有千言万语, 此时此刻却都无法说出口。反倒是谢敛抬眸, 朝着她?淡淡看了一眼, 只说:“沅娘,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嗓音也有些发哑。
宋矜想要陪着他。
可对上他的眸子?,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席间都是酒水, 未必吃得?饱。”宋矜站起身来,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搭在他肩头,“我去给你煮碗面。”
谢敛仿佛要说话。
宋矜凝视他的眼睛, 轻声说:“我等?会来。”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鬼使?神差没有说话。
寒夜里,风从窗外吹进来。谢敛闻见她?发间淡淡的荔枝香, 喉结不自觉微滚,发冷的身躯僵坐在那, 一言不发。
他目送着宋矜出去。
房间内再没有旁人,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怕。
谢敛僵坐了半晌, 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发疼, 无意识伸手?抵住桌沿, 杂乱的记忆几乎将他逼疯。
老师死了。
他的老师又因为他死了。
谢敛眼前一会儿闪过秦既白的脸, 一会儿闪过章永怡的脸。他不得?不扶住桌子?,闭住眼睛, 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然而没有用,
他仍觉得?难以言说地窒息。
谢敛很想透一透气,也顾不上风又多冷,仓促起身想要去将窗户打开。但他浑身僵得?厉害,竟然直接撞翻了台案。
油灯一晃,点燃了散落一地的书页。
火光陡然明亮起来,四散点燃。谢敛下意识抬手?要去灭火,然而僵硬的身体无法动作?,右腿膝盖浸了雪水疼得?站不稳,整个人摔了下去。
他狼狈地坐在火焰中。
脖颈上青筋起伏,身体却无法使?力。
火舌舔舐着书本,飞快朝着他蔓延过来。
谢敛瞧着火光,仿佛又回到过去。
母亲得?知父亲触怒太后,连累整个谢家被抄家后,便气疯了。他在熟睡中被母亲摇醒,推到雪地里,目睹一切——
隔着窗牗,她?刻意在他面前点火自焚。
他看见大?火漫天,母亲却挑衅似的看着他,跌跌撞撞扑入火海当中。所有人都在尖叫、哭泣,只有他什么都忘了,只觉得?恐惧。
从那以后,谢敛开始怕火。
门被咯吱一声推开。
宋矜放下手?里的托盘,疾步上前,端起架子?上的水盆。
噗呲一声。
火灭了。
“谢先生。”她?嗓音有些紧绷,目光急迫地落在他周身,见他无事才轻声道,“好些了吗?”
她?抬手?,朝他伸过来。
女郎雪白的指尖冷得?发青,手?仍有些颤抖。而她?的目光坚定,就这么瞧着他,仿佛看破别的情绪。
谢敛伸手?,握住她?的手?。
宋矜就牵着他,起身穿过廊下,到了侧间里。她?推了他一把,让他坐下,自己便起身朝外走去。
谢敛下意识追随着她?的目光。
他指骨蜷起,几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他是想要宋矜留在这里,陪一陪他的。
然而她?走得?很快,谢敛便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屋内跳跃的烛火,抬手?揩掉自己额头的冷汗,觉得?有些可笑。
书里说,“动心?忍性”。
可无论他怎么“忍”,都克制不了恐惧。
他不能免俗。
谢敛后知后觉地心?口发紧,老师不在了。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死了,如今,在朝中提携庇护他的老师也死了。
章向?文?说得?不错,
他有什么资格当老师的学生?
谢敛孤身僵坐在桌前,目光逐渐失去焦距,只有一杆脊梁挺直如青松。他的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白,意识清晰又模糊。
他迫切想要做点,分散一下注意力。
但等?到身体可以动,却是一口血自胸口呛咳而出。谢敛终于得?以呼吸,扶着桌子?低低咳嗽,血沫子?溅落在书页上。
“先生!”宋矜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是从云端渐渐传过来,慢了半拍才带着一点清晰感,“吃口汤面吧。”
谢敛不由抬眸朝外看去。
女郎端着托盘,眸光清澈如水。
她?疾步朝着他走过来,却仿佛没有看出他此刻的狼狈,只是眸光变得?更为柔软起来。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烫起了泡的手?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怔然瞧着她?。而她?迎着他的目光,只低声道:“先别想那些。”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他混乱的思?绪暂且消停。
宋矜在他面前坐下,端起汤碗给他。
这碗面下得?不太好,面条粗细不均匀,又有些煮坨了。
但是煎了一个卖相不算好的鸡蛋,又有摆好的小?青菜,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其实再看看,又会觉得?不会难吃。
谢敛看着汤面,没有回过神。
“擦一擦。”宋矜自顾自取出帕子?,递到他手?边,“我还是觉得?,今夜先生还是与我待一会儿好。”
谢敛垂眼接过。
他揩掉了自己身上的血迹。
宋矜说道:“吃了汤面,我们?去房间烤火。”
谢敛后知后觉到冷,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然而在宋矜这样的目光下,他陡然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难堪。
谢敛垂下眼睫,低声道:“老师,我本来……”
他刚刚开口,便先一步自己顿住。
谢敛抬起眸子?,目光变得?清明起来,这句话便没有说下去的倾向?。他喉结微微滚动,只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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