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 第14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重生

  且这人,同她原是旧时。

  所以今朝卢家女进深宫,郑家女已无价值。

  确切的说,是郑氏一族的价值于温孤仪而言,基本没有了。

  五大世家中,卢氏且不提,如今押在她身上。王氏与卢氏一体。谢氏半归隐,朝中无人,有爵而无职,崔氏因先太子妃之故,已经分崩离析,族中子弟十中八|九生死不明。

  世家不堪用。

  萧无忧顿下脚步回首正指挥施救的人。

  如此便剩这寒门清流。

  她的眸光重新落在手腕间的珠串上,数日来因莫名被封为长公主的忐忑,在这厢少许理清朝局、定下自己来日路走向后,终于有所纾解。

  *

  郑盈素没有被淹死,受完罚吊起一口气被送回了宣平侯府。

  裴湛回宫复命时,郑昭仪正在御前侍奉笔墨。闻言原本梨花带雨的面上入鬓长眉重新有了飞扬的姿势,一张烟雨面庞如同明月拨开浓云,又变得皎洁。

  来不及抹泪,只匆忙跪谢天恩。

  已是日落时分,余晖洒在殿中,御案后持笔阅卷的人半身渡满光晕,柔和清贵;半身拢在阴影里,辨不出喜怒。

  温孤仪也没抬头,只道,“你父亲年迈,姊妹如今又伤了,且回去照看段时日。”

  郑昭仪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赐宫妃归母家,体恤亲人,这话听来皇恩浩荡。

  但郑侯爷今岁才四十又三,不过中年,如何便是年迈?姊妹受伤,那伤分明是天子允许下的惩罚所致。

  更有甚者,哪有宫妃归家不计时日的?

  确切地说,是没回宫的时辰。

  郑昭仪忍住周身战栗,鼓足勇气道,“那、不知妾何日回宫?”

  “且看你自己。”温孤仪换了本奏章,继续批阅。

  郑昭仪愣在一处,目光落在温孤仪刚刚搁置的奏章上。那本奏章没有放在其他批阅完毕的同摞上,而是搁在了一本寸厚的账册上。

  那本账册是一个时辰前,她父亲奉上的。

  里头是他们郑氏私库的银两,用来换胞妹性命的。

  奉给君上多少,郑昭仪并不清楚,但看当下光景,自然没填足天子胃口。

  郑昭仪有些灰心。

  这些年,她、她郑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过来!”温孤仪放下笔,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笑着朝她招手。

  今岁三十又七的男人,放在红尘俗世中已不算年轻。但他出身方外药师谷,秉承了师门脱俗的甘冽气息,纵是天生一副浓丽皮囊、深邃轮廓,也被淡化晕染了几分,平添一股温润。

  尤其是笑起来,多出一分恬淡,少去三分帝威。

  望之更是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郑盈尺当年头一回遇见温孤仪,是在还未挂匾的永安公主府门前。彼时他还是前朝太傅,皇子之师,身上更多的是儒生的书卷气。

  温孤仪被那个帝国的明珠气鼓鼓推出府门,郑盈尺的马车从道上过,差点撞到他。

  他反应极快,避身稳住马匹,护了彼此周全。

  他拱手致歉。

  她一眼万年。

  后来再有接触,是公主和亲后的第四个年头,亦是温孤仪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执帝国兵甲,乃东宫门下首席,正筹资预备同突厥的战事,满眼都是志在必夺的决心。

  连笑都从惯常的礼仪增添了真实的情感。

  郑盈尺,实在慕极了那样的笑颜。

  她与永安公主同岁,曾陪侍公主一道赴百花宴。

  公主摇着团扇蹙眉,“哪个好看了!孤的师父才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

  郑盈尺道,“公主择驸马,当德行在前,容色其次。”

  公主抵扇半遮面,“就这么看,能看出何品德,还不是看脸。”

  后来遇温孤仪,郑盈尺方叹,公主果真金口玉言。

  只是他带着情感的笑,仿佛全部耗尽在了那场战事中。

  数年来,纵是翻云覆雨间温存,她也不曾见过他真实的笑意。

  温孤仪却在此时笑得深了。

  郑盈尺便鬼使神差地上前。

  “再近些。”温孤仪淡声道。

  郑盈尺又进两步。

  “日暮晚风,别染了风寒。”温孤仪给她掖了掖披帛。

  郑盈尺心中回暖,福身吐了个“谢”字,没能吐出后头的话。

  温孤仪扶正她,抽了她袖中帕子给她拭面,来回擦拭眉宇中央。

  前朝遗风,高门女子皆在眉心作花钿,宫嫔更是绘的种类繁多,极其妍美。郑昭仪独一份,每日皆由天子绘花钿。

  然她眉心所现,并非牡丹、芙蓉、梅花等各类花色,而是一颗朱砂痣。

  天子道,只她不同,以示圣眷。

  又道,此一眉心痣,非死不拭,至死永存。

  后一句,仅帝妃二人知。

  眼下被抹痣,郑盈尺顿时清泪若碎珠,双膝曲下。

  然温孤仪并没有让她跪,掌在她腰间的手稳稳托着,只将帕子搁在案上,“朕盼你早日回来。”

  寥寥数语颠倒生死。

  太傅府两年,后宫三年,五年过去,依旧伴君如伴虎。

  郑盈尺半点摸不透他心思。

  譬如这一刻,只呆呆望着他。

  “允你回去,无需这般动容。”温孤仪顾左右而言他,给她抹泪,又将帕子递回去,“朕自然盼你早归,你不才给朕择了不少宫嫔进来,后宫还需你打理。”

  郑盈尺抖着手接过帕子,低声道,“妾遵旨,定不负君恩。”

  她被侍女搀扶出殿,就差整个身子软倚在侍女身上,手足都是软的,哪还有走的力气。

  内侍监识趣地端来一盆水,给温孤仪净手。

  “给中丞赐座。”温孤仪拭完手,转身问道,“她怎样?”

  裴湛道了声谢,自然明白问得是卢七。

  她怎样?

  裴湛将公主府的场景在脑海中过了遍。

  处置郑盈素可谓干脆利落,分寸得宜;处置完却又惶恐不安,忐忑优柔。他总觉这不似卢七本来性子,亦或者丧母后变了性情。

  但总归她留他的最后印象是疲累哀愁,手软心慈。

  裴湛便只将这重说了。

  温孤仪默了默,“你在,她还怕?”

  “到底是深闺女郎,虽生了气,但看着那厢一个活生生的人,十之八九可能丧命在眼下,多少总有些怕的。”裴湛顿了顿又道,“臣回来时,殿下已经回了内寝歇息。”

  温孤仪一时没有言语。

  裴湛意识到君上的问话,觉出别的意思。

  遂道,“卢七姑娘本就格外胆怯些,素日言语都低声细语。”

  “你倒是了解她。”温孤仪回神,笑道,“怎就非要退亲,原也是极匹配的一桩婚事。”

  “前两年,初时为着冲喜,她来家中多些,后来祖母喜欢,便也常邀她。臣与殿下多少接触过。”裴湛磊落道,“臣只是觉得婚约一事,总得两情相悦的好,故而感念殿下救命之恩,却也不敢耽误公主姻缘。”

  “朕略有耳闻,长公主对你是满意的。”

  “正是如此,臣更不敢欺瞒殿下。”裴湛起身跪首,“陛下容臣一言,长公主或许昔年对臣生出一些情愫,但时光荏苒,近一年里公主已经???情淡许多。上月里,更是辅国公夫妇亲来退婚。家母终有愧疚,认了长公主作义女。如今公主且带着认亲的手钏,情已释怀。”

  “跪着作甚!”温孤仪抬手示意他起身,“朕封她为长公主,他便是朕义妹。即便还对你有感情,也不当什么。朕赐婚便是!”

  “陛下!”裴湛一惊,只又欲跪首。

  “起来起来!”温孤仪忍不住笑了笑,“朕看出来了,你是真不愿意。”

  裴湛不置可否,只低眉勾了勾唇。

  是真不愿意。

  夕阳敛起出最后一抹霞光,宫人掌灯。

  温孤仪的面容明灭不定。

  他想起不久前暗子的回话,说长公主胆怯,站在高地还让落水的郑氏夺了网杆,被怼一句便怯怯不敢言。

  这厢,裴湛又言其后怕不安,手软心慈。

  到底不是她。

  她,心善是有的。

  胆小可从没有过。

  便是担着师徒名分,她也敢说,“温孤仪,孤喜欢你,你尚公主吧。”

  他不愿意,她便直接将他推出府门。

  差点让他被过往的车驾撞到。

  饶是如此,闭合的大门也没有再开启。